叶湾湾有个习惯，画过一次的风景就不会再看，画过一次的人也不会再见。没想到，隔了不过七八个时辰，她竟然第二次踏足思美人。

    怎么说呢，果然自己和“美人”二字有缘。叶湾湾边想，边看向流经脚下的漕河之水。

    临近黄昏，下了一日的雨已经停了。橘红色的光洒在漕河波动的水面上，荡漾起一圈圈光斑。光斑四周，时不时冒出一串串气泡，片刻后，那气泡越来越多，噼噼啪啪地在水面上爆裂开来。

    押送叶湾湾的衙役们这会儿就站在水渠边，举目四望，似乎在寻找刘行敏。闲着无事可做的叶湾湾便弯下腰，好奇地盯着水面。片刻后，她举起被麻绳捆住的双手，伸出手指勾了勾衙役的袖口。等对方看向自己时，她才慢慢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微笑，缓缓道：“你们的刘长史……好像要淹死了。”

    为首的衙役叫铁头。起初，他以为叶湾湾是在诅咒刘行敏，便将自己那颗又圆又硬的脑袋一转，怒目瞪了过去，结果，正好瞧见一坨黑乎乎的东西在水面下浮浮沉沉。铁头有片刻的怔愣，像是没看明白那坨东西是什么似的，随后，又猛然回神，丢开佩刀“噗通”跳进水渠：“长史！”

    其他几个人听见铁头的叫声，也都一连串地跳进河中。

    叶湾湾歪着脑袋，认认真真地看着衙役们救人的场景。

    不一会儿，衙役们把湿漉漉、头上还挂着水草的刘行敏捞上来了。

    刘行敏用力“呸”出嘴里的泥，拧着浸水的衣摆，顺便抬头瞄了一眼叶湾湾。

    “刘长史，案子再难办也不能轻生啊。”二楼，一直不动声色观察一切的苏遇扬声打趣。

    听见苏遇的声音，叶湾湾从刘行敏身上收回视线，慢悠悠地向左侧仰起头，迎着刺眼的夕阳稍稍眯起眼，看见窗边、苏遇模糊的身影后又缓缓地勾起嘴角，语气依旧不紧不慢：“是这位使君要见我？”

    苏遇快速瞥了一眼叶湾湾，并没有理会她，而是继续对着刘行敏道：“还得请刘长史借两个手下给我。”

    刘行敏推开正扶着自己的两个衙役，示意他们上楼去找苏遇。

    衙役上楼后，苏遇的身影便从窗边消失了。似乎不过几个呼吸间，他就已然站到了叶湾湾面前：“思美人的叶祝祝今早死了，你知道吗？”

    “死了？”听了苏遇的话，叶湾湾似乎有些惊讶，两只大眼睛直率地眨个不停。

    “听说你昨晚给她画过画像。”苏遇的眼中带着审视玩味的神色，“画的顺不顺利，她会不会死，你会不知道？”

    叶湾湾没有争辩，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我能看看祝祝吗？”

    这案子归雍州府，苏遇自然不好越俎代庖，便将目光转向了刘行敏。

    “尸体现在就停在思美人的冰窖里。劳烦苏少卿带她去吧。”刘行敏边说边抖了抖自己湿漉漉的衣袖，“本官这一身的水就不去冰窖了，免得冻在地上抠不下来。”

    苏遇略一颔首，牵起捆住叶湾湾双手的麻绳一端，把人拉走了。

    叶湾湾跟得很近。她微微侧着身，将苏遇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目光最后落在他的眉眼间，极为欣赏似的抬起双手，虚空地勾勒了一下苏遇侧颜的轮廓：“这位苏少卿，需要画像吗？”

    苏遇冷笑：“画师能否给我画出个平步青云的好前程？”

    叶湾湾也跟着笑：“苏少卿刚刚说，叶祝祝死了。想必，您是不相信画像能让人死于非命的说法吧。既然如此，我帮苏少卿故意画错几笔，等凶手找上门，您自然就能抓到他了。”

    苏遇皱眉，忍不住回头看了叶湾湾一眼。叶湾湾满眼的真诚，丝毫不像是在开玩笑。可苏遇却觉得，这画师怕不是脑子不好？

    苏遇的声音有些冷硬：“你既然知道自己给人画像可能会害死人，为什么还会去画？”

    叶湾湾带着理所当然的神情：“我要赚钱养活自己，如果对方真的不顾死活，我又何必跟银钱过不去。”

    这话倒是不假。谁也不能小瞧世人追名逐利的心，为了私欲，铤而走险地比比皆是，何况只是一张画像而已。

    思美人的地窖有一半在土基之下，房间里只有一扇窄小的窗，夕阳的光根本透不进来。房门开启时，冷热空气瞬间交替，那一块块的冰便开始散发出缕缕白雾，将整个冰窖渲染得又冷又阴森。

    叶湾湾的胆子很大。苏遇刚松开手，她就自己走了进去，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似的，还自己动手推开了精雕细刻的棺盖。

    盖子被推开的瞬间，叶湾湾依旧毫无反应，可片刻后，她像被针刺了一样缩回手，短促的“啊——”了一声。声音虽然不大，但显然是被吓到了。

    这个看起来没心没肺、奇奇怪怪的画师到底还是有些正常人的反应。不知为何，苏遇竟有些得意。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叶湾湾脸上的神情：“怎么样，有什么想法吗？”

    叶湾湾的脸上有明显的慌乱，眼角甚至在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她哆哆嗦嗦地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不可能的……”

    “今日卯时到辰时这段时间，你在哪里？”苏遇根本不给叶湾湾悲伤的时间，盯着她立刻逼问。

    “我在附近作画。平康坊的海棠很美。”叶湾湾像梦呓似的回答。

    苏遇：“有人能给你作证吗？”

    “没有。”叶湾湾轻轻摇头，似乎在慢慢回神，片刻之后又否定了自己的话，“朱雀大街外有一家茶肆，我就在那里，还和店家要过一碗茶。店家一定记得。”

    看着叶湾湾渐渐恢复神智的模样，苏遇不觉皱了眉。面前这个姑娘眉目清朗，一看就是机敏之人。她眼中的确有悲痛，有震惊，虽然很克制，但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时，生理上的那些本能反应她还是掩盖不住的。如果，她是真凶，那这出“乍见亡者”的戏码，她做的可谓炉火纯青。

    叶湾湾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再次开口：“我没有杀人。”

    苏遇又道：“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叶湾湾像是否认她们有关系似的摇了摇头：“我只是帮她画了幅画。”

    “既然你有用画做预言的能力……”苏遇向她近了一步，微微向前倾着身子盯着她的双眼，“叶祝祝为什么找你画像，她是想活得更好，还是死得更快？”

    “这我哪里会知道。”叶湾湾对苏遇回以惨淡一笑，“就算她告诉我，我也不能故意将画像画好或是画坏。况且，她究竟有什么目的与我画像毫无关系，我自然也不会问。”

    苏遇：“你画海棠的那家茶肆距离这里不远，卯时到辰时之间，你可曾见到叶祝祝离开。”

    叶湾湾真诚地摇头：“不曾。”

    “画呢？”苏遇目光不动，重新站直腰身。

    “在这。”叶湾湾轻轻抖了抖挂在自己腰间的小布包。

    布包的带子是绕过手臂后挎在身前的，要想取下就得先解开叶湾湾被麻绳捆住的双手。叶湾湾顺势将手举到苏遇面前。可苏遇却不为所动。他将叶湾湾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后扯起布包搭在叶湾湾端在半空中的双手上，迅速从里翻出几张海棠的未完稿。

    “几个时辰就画了这些？”苏遇将画纸在叶湾湾面前抖开。

    叶湾湾：“精益求精，是需要些工夫的。”

    苏遇继续翻找画纸：“叶祝祝的画像呢？”

    叶湾湾似乎有些疑惑：“当然是在叶祝祝那里。”

    苏遇目光一紧：“可叶祝祝的婢女说，她并没有看见画像。”

    “我真的不知道。”叶湾湾摇头。

    言语间，叶湾湾的双手像是忽然耗光了力气似的，猛地往下一坠。装画具的布包便倏地朝地面砸去。随后，布包的带子卡在了叶湾湾的手腕处。布包的下落戛然而止，在叶湾湾身前打着圈地摆动。

    然而，苏遇和叶湾湾像是没有注意到这一变化似的，二人的目光都没有离开彼此。

    苏遇有些看不透叶湾湾。她就站在自己面前，规规矩矩，眼神没有一丝躲闪，神色没有一点狡黠。可不知道为什么，苏遇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叶湾湾并不像她表面看起来那么纯粹直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