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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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春草暮兮秋风凉

    水渠旁的石子路上,刘行敏在一众衙役和小厮七手八脚地帮助下,清理着衣物上的污泥,揪掉挂在发间的水草。

    “您说您好好的跑到水里面去干什么。”铁头实在不明白刘行敏此举的目的,不禁发问。

    “这里不像是第一案发现场。我下去是为了感受一下水流的方向和流速,推测一下这只棺材是从哪里漂过来的。”刘行敏一边打理自己,一边答道。而后,又凑近铁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音调嘱咐他替自己去追查一些信息。

    铁头随手拉过身旁的同伴,一脸郑重地点了点头,也低声回答:“属下这就去办。”

    二人离开后,刘行敏又和思美人的小厮聊了几句:“那个孩子说死者今日一早就离开了,你们都看见她出门了吗?”

    四周有一瞬的沉默,片刻后,小厮才明白刘行敏口中的“孩子”指的是花雕,于是毕恭毕敬地回答:“没看见。不过,平时都是叶祝祝教花雕跳舞,今日她却一直和妈妈在一起,应该是叶祝祝不在楼中。”

    刘行敏点了点头,见自己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便吩咐小厮去冰窖把苏遇和叶湾湾带到二楼雅间。

    走到雅间门口,刘行敏才明白苏遇跟自己借人的目的。苏遇把假母和花雕分别关在两个房间,各有一名衙役守着房门,防止她们串口供。

    刚刚在这楼中西侧的观水阁对坐时,刘行敏对苏遇并无好感,总觉得他身上的官场气太重,有些急功近利。不过,看眼下这番安排,刘行敏倒不得不承认,作为大理寺少卿,办案子时该有的谨慎,苏遇倒是一分不少。

    刘行敏在距离自己较近的一扇门前站定,嘱咐门外的衙役,待会儿等苏遇回来,让他到另一间审问。

    推开门,刘行敏就后悔了。

    门板刚刚在身后合起,还不等他迈开步子,等在房中的假母就殷勤地上前,扯着他老人家的胳膊,一路连捏肩,带捶背地把人带到桌前坐下,利落地倒了盅茶,双手捧着,举到刘行敏嘴边:“刘长史,您喝茶。”

    “哎哟,劳驾劳驾。”刘行敏几乎从凳子上蹦起来,不过,他刚有一个向上的趋势,就被假母眼疾手快地按了回去。

    “刘长史是我们长安城的父母官,案牍辛苦,我给您松松肩。”假母说罢,就捏出两手的兰花指,一路从刘行敏的肩膀头往胯骨轴溜去。

    “使不得使不得。”刘行敏立刻像被水蛇缠了腰似的抖动起来,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假母手下脱身,一跃躲到窗边,见缝插针地问了句,“敢问夫人……那个画师叶湾湾是否常来思美人?”

    假母扭着腰身追了过去:“刘长史别光顾着查案,我人就在这又跑不了,待会儿有的是时间让您审问,我先给刘长史……”

    “夫夫夫人好意,我我,本官心领。”刘行敏不得已开始满屋子躲闪,“毕竟刚刚发生了一起人命案子,夫人还是要节哀啊。”

    假母边笑边答:“刘长史有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那这案子……”

    这厢,刘行敏独自面对假母,审得心力交瘁。那边,苏遇对着两个姑娘,聊得游刃有余。

    据花雕供述,她此前从未见过叶湾湾,昨夜是她第一次到思美人。如果花雕所言属实,那么,叶湾湾和叶祝祝并不相熟,也就不会有杀害叶祝祝的动机。不过,也不排除她们私下认识,但花雕不知情的可能。

    苏遇一边仔细回想“叶湾湾初知叶祝祝已死”时的神情,一边踱步到叶祝祝的梳妆台前。他的目光被妆台上一只金银平脱的漆木首饰盒吸引。盒上的纹饰图样与那口棺椁上的雕刻有几分相似,只是制作工艺完全不同。苏遇打开木盒,取出里面的胭脂盒看了看。

    片刻之后,苏遇挥手把花雕招到身边:“这胭脂的香气似乎不常闻到?”

    “这是竹叶香。”说到花雕熟悉的事物,她终于放松了几分,“祝祝姐只喜欢这种香气,别的味道的胭脂一概不用的。”她又伸手拿起两盒对比给苏遇看,脸上还有些小骄傲,“苏少卿您细瞧,胭脂的气味相同,颜色却不同。长安城内各家娘子都喜欢花香,所以这种气味的胭脂非常少见,只有西市的胡商那里才买得到。”

    似乎在赞赏花雕的见多识广似的,苏遇又对她浅浅一笑。叶湾湾就在他身侧不远处,歪着头盯着他的脸,似乎在审视他这个“笑”里的含义。

    正当苏遇刚想继续追问什么的时候,身后雅间的门突然被人大力撞开了。

    叶湾湾和花雕都反射性地后退了半步,警惕地看向门边。

    只见,刘行敏气喘吁吁地靠在那里:“苏少卿!”

    在他身侧,假母轻轻摇着团扇,进了门。

    叶湾湾最先放下了警惕,笑着看向刘行敏,故意问道:“刘长史,这是怎么了?”

    刘行敏没有回答,只是快步走到苏遇身边,这才感到踏实了些:“这案子牵涉较广,为免我们背对背审问做无用功,还是一起来吧。”说完,不由分说地将苏遇推到假母面前。

    在叶湾湾问出那句话时,苏遇就已经明白了刘行敏此举的原因。这会儿,他好脾气地看了刘行敏一眼,一副“可以,你问吧”的模样。

    刘行敏端坐在梨花木的茶桌前,喝了口茶,终于找回了一些雍州府长史的气势:“本官是这么想的,杀人害命无外乎几种原因,为钱,为仇,为情。”

    苏遇点头,等着刘行敏继续。

    “虽然,叶祝祝随身所带的钱财不翼而飞,但从那口棺材所用的木材来看,其价值远不止一贯,绝不可能是凶手谋财害命后善心大发出钱购置的。能买得起那种上等棺木的凶手必然是富贵之人,所以,不太可能是第一种。”刘行敏喘了口气,“为仇……”

    “为仇……”苏遇适时又从容地开口,打断了刘行敏,“我记得,叶祝祝还与另一桩人命案有关。”

    “哎呀。”假母摇着团扇的动作加快了些,“那个案子刘长史已经问过了。当时我们所有人都不在场,我也不知道那个人他怎么就死了呀。”

    苏遇:“本官还有一事不明。叶祝祝是思美人的头牌,每日酉时是思美人最热闹的时候,夫人怎么舍得放自己的摇钱树在这个时候出去。”

    “思美人虽然只是供人找乐子的地方,不比你们衙门,但我们也是讲人情的。”假母不慌不忙地解释,“祝祝虽然是我的摇钱树,但她有要求,想要出去,只要她纳了银钱,足够抵扣她不在时给思美人带来的损失,我也没道理不放人出去不是。”

    苏遇显然早已对他人的巧言令色习以为常,面对假母的辩驳,仍旧不为所动地继续逼问:“给思美人上缴几贯的银钱,只为出去买几盒胭脂,思美人这位头牌的行事还真是有趣。难道这里的人都习惯夜里摸黑去挑选胭脂?”

    “苏少卿,这您就不懂了。”假母越说越有精神,“祝祝向来都是在晚上登台的,自然要挑选适合在暮色下使用的胭脂,当然要晚上去挑才好。”

    假母几句话就将苏遇那几个咄咄逼人的问题通通挡了回去。

    刘行敏一脸一言难尽地看着苏遇,但又觉得让这位无惧无畏的后生体验一下江湖险恶也不是什么坏事。

    一直靠在窗边,被捆着双手还坚持在手帕上练笔描画图样的叶湾湾抬起头,看戏似的看着苏遇的脸。不过,她并没有在苏遇的脸上看到预想中的那种变化莫测的神情。

    苏遇好整以暇地将梳妆台上的胭脂在桌上摆开:“我听花雕说,叶祝祝只用这种竹叶香气的胭脂。这种胭脂在长安市面上非常少见,要到西市胡商那里去买。且不说那晚叶祝祝为何急于要自己去选胭脂,只要查查东市的那家铺子里是否也有这种竹叶气味的,就知道她是不是在说谎。”

    “不是,我……”听到苏遇把自己的话拿来做证词,花雕瞬间慌乱起来,目光在苏遇和假母之间来回摆动。

    假母下意识地瞪了花雕一眼,有些没好气地反驳苏遇:“我们祝祝是喜欢竹叶香,但苏少卿把这事作为证据难免草率了些。祝祝就不行突然变了品味,买些别的香气的胭脂?”

    “哦?”苏遇指了指满桌的胭脂盒,“本官怎么没发现这里还有其他香气的胭脂?”

    假母又想反驳,可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要说什么。

    雅间内陷入一片沉寂。就当苏遇要下论断之时,叶湾湾缓缓开了口:“这位苏少卿好像认定叶祝祝的死与太子有关?”

    “什么?”苏遇被这突如其来的挑衅问得有片刻的怔忪。

    “那个无赖在长安无亲无故,背后只有太子撑腰,这事我们大家都知道。您断定叶祝祝是因为杀了那个无赖才惹来杀身之祸,那能对她下手的,除了太子还有谁?”叶湾湾微微眯着眼睛,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又追加了一句,“太子身份尊贵,一定买得起那样一口上好的棺木。”

    苏遇指尖一抖,觉得刚捧到嘴边的茶,忽然就不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