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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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秋风罢兮春草生

    浓烈的光荡漾过脚下的河水,苏醒的平康坊甚嚣尘上。

    “你和叶祝祝是什么关系?”苏遇带着叶湾湾,一边快步往雍州府衙赶,一边问道。

    “祝祝的生父是前朝的宫廷画师,因为画错了一笔,犯了帝王家的忌讳被流放庭州。”这一次,叶湾湾回答的倒是痛快,“我在庭州和他学了几年的画。他待我如亲子,把我养大。后来,他过世了,临死前让我拿着信物来长安找祝祝。”

    苏遇缓缓地点了点头:“所以,这桩命案,你参与了多少?”

    “我没有参与。”叶湾湾的语气依旧波澜不惊,只是眼中似乎带了些遗憾,“我若是参与了,你们就只会发现,一个喝多了的醉汉深夜淹死在茅房里。”

    以叶湾湾这冷静又诡诈的性子,确实会让人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你既然知道叶祝祝没死,为何当日看到尸体时会那么震惊悲伤?”苏遇问,“还是从一开始你就知道她是什么人?”

    叶湾湾的目光再次真诚起来:“我那时当真以为是祝祝,因为太像了。后来,我发现不是时又想,如果你们认为祝祝已死,就不会再追究她杀死称心舅舅的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于是我就将计就计,让你们以为祝祝已经被杀。”

    “你故意跟在我身边,就是为了保护叶祝祝,随时给她通风报信。”苏遇依旧在她身侧快步走着,没有刻意去审视叶湾湾话中的真假,“想必,思美人的假母也是你们的同谋。”

    叶湾湾微微扬起下巴,朝着苏遇慢吞吞地眨了眨眼,露出一个“你猜”的微笑。随后,她又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只要冯家郎君的头七一过,祝祝出了城,一切就都了结了,可惜……”

    苏遇没有理会:“可惜,事情这么快就败露了。”

    叶湾湾收起了平日里的虚情假意,目光澄澈地望向苏遇:“苏少卿当真觉得祝祝该死吗?”

    苏遇几乎是脱口而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那个无赖欺男霸女,草菅人命,又是什么天经地义?”叶湾湾反问。

    “他要如何治罪,自有官府处理。”苏遇的声音淡淡的,“如果人人都像你这般,无令擅为,亏法利私,这天下还有何法可言。”

    “苏少卿所谓的‘法’未必就是‘善’。你们三法司手握生杀大权,说是惩恶扬善,实则比刽子手更可怕。”叶湾湾对苏遇的说辞不屑一顾,“你们不过是在以‘法’为名,动用私刑,只是想拿祝祝的命到太子那讨封赏。”

    “食君之禄,中君之事。”苏遇依旧没有看叶湾湾,只是虚张着眼,看向朱雀大街两侧的无尽春色。

    叶湾湾像是好奇苏遇此刻的神情似的,快步踱到苏遇身边,微扬着下巴盯着他:“哪怕你的君要残害的是一个无辜之人吗?”

    “如今这世道可有无辜之人?难道你就没有害过人命,那些因为你的画而丧命的人难道就真的该死?”即便是质问的话,苏遇依旧用着波澜不惊的语气,“至少我可以保证,我断下的案子,我刀下的亡魂,没有一个是蒙冤之人。”

    “苏少卿的官,也不好当吧。太子无状,圣人几番规劝他依旧我行我素。而魏王素来有贤德之名,如今又深受圣人喜爱,甚至获准入住武德殿。若他能漂亮地解决虞山公主一案,易储也未必不可能。您这么早就给自己贴上太子一党的标签,就不怕事后有变吗?”

    苏遇的情绪这才有了些许起伏。他笑了笑:“叶祝祝和虞山公主这两个案子,一条,能打通通往东宫的路,一条,则铺进魏王府。我要做的只是先将这两条路铺好,至于要走哪条,还不需要我现在就做出选择。”

    忽而,一串急切的脚步声打断了二人的对峙。

    二人抬头,正看见一名衙役急切地冲出雍州府府衙。那衙役见了苏遇,脚下一滑,一个原地转身从台阶上蹿了下来,直奔苏遇:“苏少卿,找到那个木材商的踪迹了。”

    苏遇心里清楚,如果那具无头女尸就是失踪了的虞山公主。买下那口棺椁的人很可能与凶手脱不了干系。也许,木材商连夜出逃躲避的并不是官府审讯的麻烦,而是真凶的杀人灭口。那么,只要知道是何人买了那口棺材,他就能顺藤摸瓜。

    苏遇当下问道:“人在哪?”

    “木材铺子的伙计刚刚出了西市,往安化门方向去了,想必是要出城去见他家掌柜,有两个弟兄跟着他呢。我先行回来告知刘长史。”衙役答,“可是,刘长史不在。”

    刘长史此刻正站在冯府的后花园,慷慨陈词。

    对于“叶祝祝藏身冯府”一事,刘行敏起初并无把握,直到他发现,水池中的锦鲤游到假山与游廊相衔的地方时,会不约而同的纷纷绕开。由于游廊是自假山山洞中蜿蜒而出,最初的一段被假山遮住,若是那里站了人,站在刘行敏的角度自然是见不到的。可这水池中的锦鲤却可以。

    一滴汗流过刘行敏的眼角,他满不在乎地用手抹去,继续扬声说道:“本官知道,那无赖多行不义,东市百姓早已对他恨之入骨,叶娘子此举是侠之大义。只是,若是没有公允,没有了法度,人人以私心行事,自诩‘侠义’,以武犯禁,那请问又该如何评判‘善与恶’,这天下岂不是乱了!”

    刘行敏咽了口唾沫,再接再厉:“更何况,叶娘子打算这般东躲西藏一辈子吗?本官知道叶娘子一向并无恶行,此举也实属无奈。本官定会查明前因后果,量刑裁夺。可若是叶娘子一意孤行,畏罪而逃,那就是罪加一等。到时候,本官就是有心相助也无力袒护了!”

    “你住口!”冯雅青早就听不惯刘行敏在自家后院大喊大叫,但碍于魏王的面子,她由着他多说了几句,没想到竟越说越放肆,“什么叶娘子,你要找的人不在我府上!”

    李泰微微眯起双眼,已然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眼下的情形已十分清楚。叶祝祝与冯家郎君的凄美爱情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反倒是与这位冯侍郎的千金交好。而她如今藏于冯府的事,恐怕这位礼部侍郎毫不知情。

    刘行敏对着冯雅青,哑着嗓子苦口婆心:“我与令尊同朝为官,一直视令尊为周礼之大家,儒学之楷模。如今令兄新丧,令尊还在悲痛之中,你难道要在此时陷他于不义吗?”

    冯雅青哑然:“我……”

    刘行敏又转向虚空:“叶娘子,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啊!”

    冯雅青:“你!”

    “雅青。”一个温婉的女声忽然自假山后传来,继而,一道盈盈的身影从游廊上绕了出来,走进小亭,对着站在桥上的刘行敏拜了拜,“刘长史。”

    刘行敏终于松了口气:“叶娘子。”

    冯雅青大惊:“祝祝你怎么出来了!”

    “刘长史说的对,我不能东躲西藏一辈子,更不能害了你们。”叶祝祝走上小桥,“我跟你回去,但请刘长史不再追究雅青一家。”

    “这是自然。今日,就当刘某不曾来过冯府。”刘行敏信誓旦旦地保证。

    站在水池另一边的李泰轻轻咳了一声,似乎在谴责刘行敏“你当本王瞎吗”。

    刘行敏从激昂的情绪中猛然回神,小碎步颠回到魏王身边:“殿下,臣该死,臣不止哄骗殿下,还利用殿下。只是,臣,臣……”

    魏王挑眉:“你怎样?”

    “臣这也是在为殿下考虑!”刘行敏一瞬间浑身是胆,口无遮拦,“此女子手上握有太子殿下的罪证,若是突厥一事无法善终,殿下至少要有与太子殿下抗衡的筹码。”

    刘行敏一口气说完,不由得擦了擦额角的汗。想他入仕二十载,自认一向公证清廉,不想今日竟也做了“乱法”之事。

    李泰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大步迈上小桥:“本王可以为刘长史今日的话作保。”

    刘行敏连连点头,迎上叶祝祝。

    可冯雅青又一步拦在了叶祝祝面前:“刘长史要带祝祝去哪里?”

    “自然是雍州府大牢。”刘行敏脱口而出。

    “你让祝祝去坐牢?”冯雅青脸上交替闪现着担忧、怀疑和愤慨。

    刘行敏赶紧找补:“本官给她开个单间。”

    冯雅青还在迟疑,叶祝祝却主动走到刘行敏身边:“我跟刘长史回去。”

    刘行敏看着众人,不知不觉间竟有了一种“功德圆满,可以随时圆寂了”的错觉。

    出了冯府的大门,刘行敏战战兢兢地告别魏王,带着叶祝祝和几个晒蔫了的衙役,颤颤巍巍地回去雍州府。他当然也会想到,叶祝祝还活着,那具女尸便是另有其人。今夜大概又会是一个不眠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