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歌录: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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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徒孙重回齐云洞 师祖赠宝贺生辰

    齐云洞是大道宗长老叶勤的居所。大道宗共有长老十余人,叶勤是其中最为人所知的一个。他自幼于大道宗学道,三十岁时大悟一场,下山行走江湖。他为人豪爽,凡遇不平事必慷慨相助,人多敬之。因而遍交天下英豪,其中便包括当朝皇帝。那时他还只是一个王。

    二十年前叶勤忽然回山,此后便不再以江湖人身份自处,做了大道宗长老。那一年正是皇帝夺权的时候,不少人以为他的隐居与这有关。叶求闻问过他是否属实,他只摇头不说话。

    叶勤道缘颇深。他原本天赋未曾显露,并不惊人,一朝得悟,从此一飞冲天。自下山以来,甚少得遇敌手,几十年纵横。他得意一把泼风快刀,刀法惊奇,出于意料,人便称他“叶老怪”,谓之刀法不同寻常。他还有游历天下所得无数法宝,得心应手,总说要送些给叶求闻,至今不见拿出,让求闻颇为无奈。

    老怪只是私下称呼或朋友之间戏谑叫法,他还有一个响亮得多的别号,称为“断云刀”,相传他一刀可以斩断天上白云。他自己却总不喜欢,说这称呼太疏远,让他不似活人。总之不许叶求闻苏见清他们这么叫。

    叶求闻喜爱他,敬重他,称他为“爷爷”,叶求闻的命是他给的。对于上山前的记忆,叶求闻记得不多,那时他虽已五岁,总只能闪过些碎片似的影子。父亲,母亲,家世,他一概想不起来,再想便要头痛。他单记得一间破屋,火焚过的废墟,墙垣断裂,耳边是乌鸦的嘶叫。自己躲在断墙后,几个黑盔甲的人在搜着······然后是叶勤的面容。是他打昏那些人,从墙后找到自己,背自己上山。没有他,想来叶求闻十五年前合该死了,今时断不能站在齐云洞前。

    叶求闻已经到了,抬起头,看着洞口匾额上刀刻火漆的三个大字。他没有从近一些的浣照堂那边来,寻了另一条路。是叶勤爷爷救了他,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点。同时也永远不会忘怀对朝廷的恨。

    那些人,追杀他的人,他们是朝廷的人。他们穿的是朝廷规制的黑甲黑盔。当初皇帝夺权,为他取得天下的同样是这些人:白雨骑。他们是当朝皇帝的私兵。不知为何只有这一点牢牢刻在心里,但他实在庆幸。上山前所有旁的一切叶求闻都记不得了,唯此一事,生生世世,永不会忘。

    迟早一日,他会弄清所有事情。迟早一天,他会报仇。

    迈步进入洞中时叶求闻已调整好表情。叶勤爷爷知道他家世,知道这一切的缘由,但不想太早让自己知道,叶求闻心中早明镜一般。他理解爷爷。叶勤不想让他沉溺于痛苦之中,想让他尽可能幸福地长大,不愿看到一个孩童被仇恨的枷锁桎梏,叶求闻对此非常感激。这样一个师祖,全心全意为自己着想,谁又能不记恩情?

    还有红鸾师父。即便她一再掩饰,叶求闻早看出,她同样知晓自己身世。如果他执着逼问,很快可以知道所有答案——因为赵红鸾不会对他撒谎,也无法对他的请求说“不”,叶求闻很清楚这一点。但他不会这样做。

    如果师父,师父的师父,都决定不将这些事情说给他,那么他也不会去问。叶求闻敬着他们,爱着他们,尊重他们的任何决定。至于这些所有的结,他会从别处找到它们的解。

    十五年前种下的因,会在未来结出什么样的果,这个问题,必需叶求闻自己来回答。

    “爷爷!有几日不见了,求闻好生想念您!”叶求闻刚走进洞中,就看到叶勤正坐在青藤椅子上养神。这齐云洞本是个天然洞窟,内里本就宽敞,冬暖夏凉,为叶勤看中,使内力轰开石壁,选在此处居住。虽在洞中,却不是兽窟般简陋,里面房屋齐整,院落分明,与外面并无二致。刚上山时,叶勤亲自照料叶求闻一月有余,共同住在主殿。待到他已适应山上生活,便教赵红鸾收他为徒,搬去红鸾所住偏殿。苏见清上山后不久也拜入赵红鸾门下,三人共处一室,很快熟络。那时赵红鸾刚刚成为道首,还未有自己居所,叶求闻在此洞中共住一年有余,直到饮月楼修建好,方才与红鸾一起搬出。

    主屋与偏屋虽有距离,但住在齐云洞时,叶求闻日日来找叶勤玩。叶勤每日除指导徒儿修道便是自己修炼,也乐得“含饴弄孙”。二人情感深厚,好似真正祖孙一般。除赵红鸾教叶求闻心法内力外,叶勤也捡功法中适合叶求闻的倾囊相授,连最自豪的刀法也教授给他。因此叶求闻天赋虽不顶尖,基础却好,且功法灵活,手段多样。

    及至叶求闻随赵红鸾搬出去,就不与叶勤住在一处了。大道宗广博,齐云洞与饮月楼相距甚远。虽不方便,叶求闻仍隔一段就来探望爷爷。不过叶勤主动教他来倒是不常见。

    叶勤正坐在椅上闭目养神,听耳边有人叫,认得是叶求闻声音,便睁开眼睛笑道:“求闻来了。来,到爷爷这来。”叶求闻便坐到他旁边。叶勤如今早过七八十岁,但因道行高深莫测,外表看来不过四十五十。

    叶勤拉住他的手,目光在他脸上左看看,右看看,与寻常百姓家的爷爷没有两样。看定张口第一句话是:“怎么觉得你瘦了?饭菜不合胃口?”

    叶求闻笑道:“不曾瘦。爷爷你忘了,饮月楼的饭食皆出我手,安有自己手艺不合自己胃口一说?”

    “那便好。你当多吃些,才更好看。”叶勤仔细又看了一圈,说道。恍惚之间,他似看到一位故人。

    “是,求闻记下了。爷爷今天叫求闻过来,所为何事?”叶求闻问道。毕竟叶勤甚少主动叫他,说不好奇是假。

    “瞧我这记性。是我唤你来,却不曾主动言事!”叶勤摸着头笑。寻常百姓到他年纪,必是毛发稀疏,他却仍须发茂盛,黑发白发驳杂相间,“但先不急。你且陪我在这坐一会儿。”

    叶求闻便坐着,眼看叶勤已再闭上眼睛养神,也学着闭起眼,吐纳起来。在叶勤身边时,他总感到放心——谁还能比大道宗一位长老更能给人安全感?

    齐云洞福地洞天,灵气充沛,适合修士居住。叶求闻真气在周身走几个来回,顿觉轻松,正沉浸其中时,听得叶勤说:“这不对。这一股应从肋下走。”

    叶求闻知道他是在说自己真气运行有误,立刻按叶勤所言,将一股从背后往上的真气改从肋下向上。起初不见效果,循环几次后,忽然他只觉灵台清朗,内海翻腾,经脉中一股热流涌过,竟隐隐有修为上升的迹象。

    叶勤眼不需睁,一边闭目,一边感受叶求闻真气走向,一瞬点出问题,竟能让他滞涩许久的筋络立时活泛,端地厉害。良师重要之处,便在此体现。修行从不可闭门造车,一味自行琢磨,难出成果。若是方向有误,即便下天大力气,反而有损。

    待到叶求闻真气运转完毕睁开眼时,叶勤笑眯眯看着自己。他心知叶勤虽嘴上说陪他坐坐,实则专为待自己真气流转时寻找误处予以点拨,心中温暖。叶勤道:“老儿我坐够了,来,你我且去议事。”叶求闻点头称好,叶勤拍一拍手,“来人!”

    院中便走出一人,年纪与叶求闻相仿,是叶勤徒孙李长亨。这李长亨是叶勤徒弟“负手郎君”李素延的弟子,上山也七八年,按辈该叫叶求闻一声师兄。原来大道宗弟子拜师之后,大抵与师父住在一处。若晋升道首,便可自行决定是否搬出独居。赵红鸾是自由的人,修了饮月楼后便搬了出去,这李素延愿意时时尽孝听教,便仍住在齐云洞中。他的弟子自然也一样。

    “师祖。”李长亨出来,先对叶勤揖了礼,又对叶求闻拱手道:“叶师兄,好久未见。师兄依旧神采飞扬,实在令人开心。”

    “长亨师弟,谬赞了。”叶求闻也拱拱手,笑道:“自上次见到以来,师弟修为更精进了。”

    “好了,好了。你师兄弟二人莫要在此彼此追捧了。”叶勤笑着摇摇头,说道:“长亨,你且将此处收拾收拾。我与你师兄有事要说。”

    “是,师祖。”李长亨又作一揖,目送叶勤叶求闻离去。

    叶勤将叶求闻带到内堂自己房间,这里陈设与叶求闻记忆中没什么变化。叶勤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坐,开口道:“求闻,你上山来已十五年有余了。”

    “是,爷爷。今年是整十五年。”叶求闻回答。

    “你今年二十岁。从今天起一月之后,便是你生辰。”叶勤慢悠悠地笑。叶求闻上山时才五岁,不记得自己生辰,往常只把上山那日当做生日,与师父师姐庆祝。今日听得叶勤说到生日,不觉惊讶,“爷爷,你竟知我生辰?”

    “我所言非虚。此前不曾告诉你,一是你上山之后,重新开始,若将上山之日作为生辰,也许更有意义。二是今年你二十整,按民间风俗,合当加冠,以示成年。宗门中虽无这规矩,到底是重要日子,故而今天说与你知。”

    成年吗?叶求闻一怔。他总觉自己在山上也未多久,如今得知,惊觉恍如隔世。

    叶勤见他一副讶异样子,抬手摸了摸他脑袋,笑道:“来。爷爷提前送你一件贺礼。”

    叶求闻倒也不和爷爷客气,虽还感叹着时光易逝,还是问道:“什么贺礼?”

    叶勤便抬手,指了指墙边倚着的一个大箱子:“这是我活七十多年,攒下来的法宝。全在这了。你尽可挑选,取两件走。”

    叶求闻听到这话,双眼都要放出光来。他早眼馋叶勤法宝许久了,叶勤有早说送他,却始终不曾践行,让他好生头痛。今番叶勤愿意割爱,他自然欢天喜地。

    “好,那可就多谢爷爷!求闻就不客气了。”叶求闻跳将起来,朝叶勤拜上两拜,在他慈祥的目光中奔着墙边的法宝们去,嘴里喊着:“我来了,我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