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莲山医馆切了那老者肚皮上的瘤子，又在肝园里养了那群食尸蚜，再是师父申屠邑与自己说了这天诀的门道，直到今日下山见了县令胡寻德，周茫便心生一种感觉。

    似乎不是自己要去寻摸那修炼天诀的门道，而是一些奇人异事找上了门。

    下山后，周茫便暗暗决定，在寻常百姓前，须得收敛一切玄门相关的事情。

    像那日在莲山医馆里时，当众施展御剑术和各样符箓，现在想来确实过于大胆。

    当然，遇上特殊情况，或是没得选择，那就另当别论了。

    但如今也有一个问题，便是李卯有时实在太过扎眼，不过他别无二心，那一身本事也确实能帮上不少忙。

    正想着，那马婆子已从灶房里钻了出来，捧着一只磕了好几道口子的土瓷碗，碗里盛着的正是从锅底刮下来的百草霜。

    及至周茫跟前，马婆子伸过碗来，满口疑道：“这便是婆子家的锅底灰，行是不行？”

    周茫满口道谢，接过马婆子手里的土瓷碗，又递与孙房平并让他站远了些，随后再让李卯与那痴笑的马亮才面对面站着。

    李卯看着马亮才，才一站过去，就不耐烦地骂道：“这厮怎地敢笑俺！”

    马婆子赶紧解释道：“狸猫爷爷！他不是有意笑你，莫伤了他！”

    周茫喝道：“李卯，听令！”

    李卯好似有霹雳从头而来，立即站直了身子。

    周茫道：“疾！”

    李卯便以马亮才为中心，兜着圈子，在院子里跑将起来。

    李卯本就身形高壮，这一跑，便将这小院子跑得鸡飞狗跳，那马婆子只顾去关鸡舍、栓狗绳，一时也把目光从马亮才身上移开了些。

    等响动装满了院子，周茫又喝道：“泼！”

    孙房平便把那只土瓷碗向空中一举。

    等李卯跑过孙房平身旁时，一爪卷起碗来，又忽地向院子中央的马亮才跑去，将那碗锅底灰径直扣在了那张痴笑的脸上。

    李卯力大，马亮才木头似的身子吃了这一下，便朝后仰去。

    马婆子早已顾不上发令的周茫，眼里只看见那大猫子将一碗灶灰都扣在了马亮才脸上，随即叫起苦来，慌忙扑上去扶住了儿子，挽着衣袖去擦那锅底灰。

    马婆子一面擦，一面怨道：“我儿子已是个没了心神的废人，老爷们既无医治的手段，又何苦来糟践他！”

    就在院子里一团乱时，周茫却已施完了法咒，手只一扬，低声道：“去！”

    只见那张墨色赤字的符箓腾空而起，直直飞向马亮才的脑袋上方，在约有一丈左右的高度停了下来。

    青天白日的，墨色符箓却是遇风而燃，化出一缕极浓的黑烟，待黑烟散去，显出一尊神祇。

    那神祇身形约有一丈高，极其雄壮，倒也是一头四肢，上身未着衣衫，下身仅跨了一条虎裙。

    头是一颗青面脑袋，披着白发，双眉倒竖，两眼凸出，嘴里生着两对森白的獠牙，鼻子上斜斜地穿了一枚金环，耳朵上盘着一条吐着信子的赤色小蛇。

    两条青色胳膊，既无伤痕，也十分健壮，却是千疮百孔，隐隐可见藏在血肉下的白骨。

    一双腿也是生来青色，脚掌极大，只有四趾，纷纷立着一只黑鸦。

    这神祇身缠黑雾，一手持着一杆鬼气森森的玄色引魂幡，另一手握着一只鲜红欲滴的赤色招魄铃，既无言语，也无动作，只是悬在空中。

    接着，周茫掏出一颗泛着青光的珠子，约孩童拳头大小，只朝那神祇一抛。

    神祇伸出一根血红的舌头，将抛来的定魂珠卷入口中。

    在神祇的脖颈里，只见那颗定魂珠向下徐徐滑动着，随后到了胸口、小腹，那珠子轮廓也越来越小，直至不见踪迹。

    待享用了定魂珠，神祇将手中的引魂幡和招魄铃舞了起来。

    一时间，神祇手中的引魂幡、招魄铃，加上那双满是孔洞的胳臂，皆是发出了一阵不易由人察觉的低鸣。

    周茫启了灵瞳，看见随着神祇的舞动，那具围着马亮才的人形轮廓开始坍缩，直至幻为一颗核桃大小的人头，随后又被那条盘在耳朵上的赤色小蛇张口吞入了腹中。

    周茫看得分明，那颗核桃大小的人头生着马亮才的面容，只是眉眼有些扭曲作怕，像是看到了甚么悚然之物。

    这颗核桃大小的人头，便是马亮才三魂七魄中的惧魄。

    世人有三魂，乃是灵魂，觉魂，生魂。

    世人又有七魄，乃是喜、怒、哀、惧、善、恶、欲。

    马亮才所丢的惧魄，便是受了极大惊吓之后，惧魄出游，以至本体痴傻。

    那赤色小蛇吞了惧魄，从神祇的耳朵上缓缓游了下来，一直游到了马亮才的脑袋上，从耳道钻了进去。

    至此，那尊神祇停了动作，随后消失遁形，没了任何踪影。

    周茫仗着灵瞳，能看到马亮才的惧魄和游动的赤色小蛇。

    孙房平与李卯凭着肉眼，只能看见神祇。

    马婆子心思全然扑在马亮才身上，未觉神祇。

    李卯急问道：“成与不成？”

    周茫点头道：“我想得没错，马亮才正是惧魄飞散，现已被招了回来，他很快就会醒了。”

    马婆子满心都在儿子身上，勉强擦净了马亮才的脸，却见马亮才痴笑已退，而是一张满是惊恐的面容。

    马亮才的一双眼珠不住颤抖着，只言道：“怕、我怕……”

    见儿子有了言语，那马婆子又惊又喜，口中只道：“莫怕莫怕！娘在这里！”

    听到“娘”这个字，马亮才恍惚了一下，眼珠微微镇定了些，也看到了自己的老娘，兀自断断续续道：“娘、娘，他们、他们……”

    马婆子满眼泪花，生怕儿子又痴傻了，便满口顺着马亮才说道：“亮才莫怕，娘在这里，他们不敢害你！”

    马亮才蜷着身子，缩着脑袋，呜咽道：“娘！他们、他们吃人！”

    听到马亮才的话，众人皆吃了一惊。

    马婆子不曾想自己儿子会说出这种话来，也不知该怎地是好，只紧紧搂住了他。

    孙房平道：“亮才，你那日是看见他们……看见甚么东西吃人了？”

    周茫道：“孙班头，等他略缓缓神，再问不迟。”

    李卯道：“婆子，你去给他找身衣裳来罢，他这湿湿嗒嗒的，没个样子，眼见着心烦。”

    马婆子抹掉泪花，一手撒开了马亮才，便回屋去找衣裳了。

    等换了衣裳，马亮才又说饿了。

    孙房平给了马婆子几钱碎银，马婆子拿了钱，便火急火燎地去街上买吃食。

    待马婆子走远了，孙房平道：“亮才，你是怎地晕倒的？你去那雁荡山了？你说他们吃人，他们又是哪一个他们？”

    马亮才已是清醒得多，说道：“孙叔，我这就与你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