秽土慈悲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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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韧打开门,快递机器人乖巧地等在门外。

    “您好,有您的快递请签收。”

    它操着有点奇怪的电音,屏幕上已经显示出了掌纹确认界面,阿韧回到屋里,母亲终于放下了那杯凉透的水,她抚摸着阿敏的照片,一个人默默地对着廉价的平板流泪,时不时还唉叹一声。

    “妈。”阿韧拆开快递,把里面的东西递了过去,“我在外面这段时间赚了点钱,这是给你买的药,能让你的身体好上不少,之后你注意锻炼的话病差不多能好全。”

    母亲充耳不闻,一心眷注着平板上已经死亡的阿敏,仿佛身边的阿韧不存在。

    阿韧无奈地把药又往前递了递,“放心吧妈,这是正版的。我针对你的情况问过医师了,医师说吃了药以后你的抵抗力会慢慢增强,身体基本素质也能加强,不用像现在这么辛苦。你之前就拒绝了老爷给安排的药吧,这次吃了吧,求你了……”

    少年说到最后声音都变得卑微了,不知道是因为他的真诚,还是他把药递得实在太近了,母亲慢慢地扭过头,语气却依然死气沉沉:“我一个快死的人,买什么药,白白浪费了那个……快拿走!!!”

    她看到药名的一瞬间变了脸色,像只严重受惊的动物一样把达尔文剂用力甩开,药盒碰在墙上发出咚一声闷响,里面的药片被撞得哗哗乱叫。

    阿韧被吓得愣了一下,他并着疑惑,伸手去安慰母亲:“妈,这是药,是达尔文剂,不需要害怕。”

    “不……不!!”然而他的母亲就像是突然失去了理智一般,她甩开他的手,死死地盯着躺在地上的达尔文剂药盒,头摇得像失控坏掉的机器,眼睛因为惧色而睁得老大,眼眶似乎要把里面的眼球给挤出来才肯罢休。

    “不要给我看!这是祸害不是药,扔了它,我说你快扔了它啊没听到吗?!”她捂着耳朵尖叫,又指着达尔文剂,动作慌乱至极,恨不得让那盒达尔文剂永远消失在星球上,整个人像见到巨熊的刺猬一样。

    阿韧看着母亲炸毛的样子,他困惑又担心地蜷缩着眉毛,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往前靠近一下,甚至是伸个手,还没碰到一点母亲都像是触电了般相当抗拒,她胡乱地甩着手,把自己缩成一团,一边疯狂地抖身子一边不停发出刺耳的尖叫。

    (难道妈是被姐姐的死刺激到了?)

    浓浓的愧疚翻涌上心头,少年感觉自己突然间变成了一只让母亲恐惧的吃人妖怪,这让他既难过又无助。那盒达尔文剂几乎花光了之前加西亚作为酬劳答复的钱,这是确实能帮母亲把积病的身体变好很多的东西,可是她为什么是现在这个反应?为什么不接受达尔文剂?连带着看到自己也跟见了鬼一样?

    混乱又僵持不下的时候门铃再次响了起来,这无疑拯救了无措的阿韧,他急急地打开门,只见夏候夫人穿着一袭深紫色的风衣站在门外,她提着一些水果和补品,和蔼地冲阿韧微笑:“我来看看你和你妈妈。”

    看阿韧一脸窘迫,夏侯夫人往门内瞥了一眼,笑着对他点了点头,同时小声说道:“我来。”

    阿韧会意地让开门,母亲情绪崩溃的时候夏候夫人的安慰比别人都管用,她和母亲大学四年的友谊甚至比家人之间的亲情更深得母亲宽心。

    夏侯夫人把东西放在客厅的茶几上,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一串好听的声响,夫人没有急着去安慰阿韧的母亲,而是先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地上那盒被砸得边缘有些凹陷的达尔文剂成功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瞥了一眼沙发上那位严重受惊的妇人,好看的紫眼睛眯了眯:(原来是这样。)

    屋内平静得几个人的呼吸声都能听清,夏候夫人的到来就像一支定海神针,暂时稳住了刚才兴起的风暴,但是稍不注意这风暴仍然会一触即发。

    阿韧有些紧张地交错着双手,手上的疼痛暂时被忘却,夏候夫人捡起达尔文剂,她检查了一下药的生产厂家,确认是正规的,才把它放到了靠近阿韧妈妈那个位置的茶几一角。她蹲在旧时的闺蜜面前,捻起她的手。

    阿韧的妈妈这次意外的听话,没有像之前阿韧试图触碰她的时候那样敏锐又不可理喻。

    “美秀,这是怎么了?”夫人的声音很温柔,阿韧的妈妈心里一酸,泪水忍不住再次夺眶而出。她看着夏侯雯钰,说不出话,任凭眼泪争先恐后地往下掉。她的下颌不停颤动着,发出不成语调的喉音,像极了受了委屈的小孩子。

    阿韧悄悄叹了口气,他的母亲上了点年纪以后,每次只要一激动就容易说不了话,像提前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按金枝的说法,夏侯家工作量比较大,容易累坏身体,所以哪怕是基于这个原因老爷也偷偷给每个员工和佣人安排了达尔文剂,但他的爸爸刚吃过药就因为意外去世了,而他的妈妈不知道为什么拒绝了。

    夏侯夫人耐心地注视着李美秀那双浑浊的眼睛,脸上看不见一丝烦躁,她故意选了一个很巧妙的位置蹲,这样美秀只要一抬起头就能看到茶几上放着的达尔文剂,并且她只要愿意伸手就能拿到。

    见妇人还是说不出来话,夏侯雯钰换了个姿势,她抚摸着她的头发,耐心安慰:“别害怕,阿韧是为了你好,那只不过是一些药片,不是炸弹。”

    妇人闻言果然安静了下来,怔怔地抬起头来看着夏侯雯钰,她眼睛里的泪不再打转,模样像孩子在求证。夏候雯钰笑着点了点头,看着美秀的眼睛里溢满了暖春四月那能化开冰的柔意。

    “别害怕,只是一盒药而已,吃不了你。”

    她笑着逗言,还亲昵地抬起手来刮了刮她的鼻子,在那双紫色眼睛的温柔鼓励下,阿韧的妈妈终于看向了茶几上的达尔文剂,她伸出手慢慢握住了达尔文剂,然后就像是捡到宝贝一般,紧紧地将它抱在了怀里。

    夏候夫人见状笑了笑,她扶起李美秀,带着她向卧室走去,“走吧,我们先去休息。你呀,这么大的人了在我这里还像个孩子一样,你瞧,又给阿韧瞧见了吧,回头又要被笑话了。”

    她看向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的达尔文剂,“抱这么紧,孩子给你买的又丢不了,待会别压坏了。”

    “不!”阿韧的母亲猛地摇头,把药又抱紧了一些,像是抱着稀世的珍宝。

    进卧室门前夏侯夫人递给阿韧一个安心的眼神,阿韧看着母亲的背影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他看看夏侯夫人,笑容中又多带了一丝慰藉,他的母亲只有在夏侯雯钰这个最好的朋友,用女生们的话来说就是——闺蜜面前,才会露出没多少防备的一面。

    看卧室门关上,他本来转身打算离开,替母亲继续收拾屋子,但是里面传出的声音让他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美秀,能告诉我怎么又受委屈了吗?”

    夏候夫人问,他的母亲开始讲阿敏已经离开的事,句里行间满满是责怪阿韧的意思。

    阿韧双眼中的光彩变得寂暗,如果他现在是站在母亲的卧室里,就会发现夏侯夫人的眼睑在颤动,不易察觉的悲伤在她眼睛里氤氲升腾。

    但是只凭着谈话,心细的阿韧也注意到了母亲的话题会引发夏候夫人的悲伤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敲响了卧室门:“妈,你把门打开,我有话要跟你们两个说。”

    语气说不上柔软,对自己时而无理取闹的母亲,阿韧和阿敏很多时候不得不用这种并不算好的态度,否则母亲脾气上来了就会一直胡闹。

    很多次,他都不理解夏候夫人是怎么忍受情绪容易出bug的母亲这么多年的,他没有体会过比天长还比地久的友谊,自然无法感受,也理解不了母亲和夏侯雯钰的情谊。

    屋内的声音停了下来,阿韧站在卧室里,对两位母亲深深地鞠躬,语气沉重严肃:“妈,还有夏候夫人,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太弱了没有保护好该保护的人,你们要打要骂我就站在这里任凭处置,不要把悲伤难过窝在心里,别为了我这个混蛋气坏自己的身体,不值得。”

    母亲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很久,很久,眼神里夹杂着很多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原本还有些清亮的眼眸里情绪复杂交错,还有晦暗在翻涌。

    阿韧一直躬着身,完全不动,夏候夫人不忍心地扯了扯李美秀的袖子,小声提醒:“别累坏孩子,你的亲人可就剩下他一个了。”

    母亲闻言叹了口气,她抬起疲惫到像废旧画卷堆叠般看似轻巧实则极其沉重的眼皮,嗓音沙哑得厉害:“起来吧,别把腰累坏了。”

    阿韧直起了身子,李美秀又问:“你姐姐的遗体怎么安排的?她留下来的那些东西呢,你都放哪儿了?我想看看。”

    阿韧在助理上调出分解炉的使用允许证明,最上面的用途一栏很清楚的写着:尸解。下面是两个表格,上面的表格里是死者的详细资料,下面是申请处理人阿韧的资料和联系方式。

    母亲合上眼皮,又重又长地叹出一口气:“好吧,虽然留不下尸体,能有个归处也是好的,你总算把她带回来了,敏敏也不用在外面再受气了。”

    夏候夫人的眼眸暗了一下,她看了阿韧一眼,眼神里带着责怪,少年专注于母亲,并没有察觉。

    “姐姐的东西全都烧掉了,她死之前被咬了,海关不允许感染者的东西存留。对不起妈,姐姐的东西我没办法给你带回来,只有她在外面拍的照片能给你看看。”

    少年低头认真地认错,可是这并不能弥补任何东西,阿敏已经不在了,爱她的母亲那份化不开的悲伤没办法用轻飘飘的对不起三个字代替,可是不原谅的话又能怎么办呢?站在她面前的可是亲儿子,手心手背都一样是肉,她虽然责怪阿韧,但其实明白敏的一切选择不能怪别人,韧一直都比敏要乖,要更加听话,甚至无言地承受她的脾气和偏见,一次,又一次次。

    李美秀抱紧存着白阿敏照片的平板,眼泪再次涌出来。

    夏候夫人的眼眶也湿润了,她轻轻吸了吸鼻子,“我去一下卫生间。”说完抽了一张纸巾就走了出去。

    李美秀沉默着,等到好姐妹的高跟鞋触地声远到不大能听见了,她才再次抬起脸来,看着阿韧的眼睛里写着浓浓的埋怨。人就是这样,因为怯懦和卑鄙,永远会先对向自己敞开柔软肚皮的人刺出尖锐而冷漠的刀子,以此来炫示自己那点少得可怜的威严。

    “你呀……什么事也做不好。我不好开口求雯钰,你跟大小姐关系那么好,老爷又比较器重你,你随便开个口,敏敏早被安排进墓园了,还用得着去脏兮兮的分解炉?唉我那个可怜的敏,死了也是活受罪,唉……”

    她再次重重地叹了口气,本就浑浊的眼里更多了一些失望。阿韧的唇动了动,他有很多想要解释的:分解炉其实根本不脏、姐姐肯定不想留下那副她自认为不纯洁的身体、既然人已经不在了,没必要太在意虚伪的形式,而且世界上丧尸正在肆虐,实在不适合外出……

    想了很多,最后他只说出一句:“我不想麻烦老爷,而且大小姐也不在了,我没带回来她的尸体,又怎么好意思求夏侯家给姐姐一块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