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民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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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独有的回应

    “你笑什么!你怎么可以笑得那么放肆!那可是你的哥哥啊!难道是为了家产吗?现在钱纳里死了,你就成了乔斯与阿茜尔的长子,你就可以早点享受娶妻生子的日子?所以偷着高兴!”

    乔斯与阿茜尔正是霍利父母的名字,从年纪上来说,费曼达礼貌一点,该喊叔叔、婶婶的。

    不管哪个世界,平民家的亲兄弟吵架好像无非就是费曼达口中提到的家产问题。

    爱普罗村人族的传统习俗中,娶妻嫁人同样需要一定的彩礼与聘礼,结婚后一般是与男方父母同住,只有特别有钱的,才会在村子其他区域再买一座小楼或者买个地基另建房子。

    但村子里大多数人没什么钱,其实对彩礼与嫁妆的要求都不高,钱纳里二十二岁,已经成年了四年多,本来也是早就可以娶妻的阶段,事实上一般家庭普遍在十五六岁就定亲提前过夫妻生活了,等十八岁再操办结婚仪式。

    霍利家的条件也允许钱纳里娶妻,毕竟父亲乔斯当个小包工头存下了一些钱,绝不会希望儿子像他一样二十六七岁才娶妻,会被别人嫌弃贫穷,说闲话的。

    只是钱纳里性子浮躁,还留恋着花丛,这时候因为意外一死了之,反倒成了别人攻讦自己弟弟的理由了。

    看着费曼达义愤填膺地重复质问着,霍利暗自腹诽,人死了当然不能笑,这是对死者起码的尊重,但超凡者的世界里可是真的存在亡灵啊无知的人,我为意外离世的哥哥能够以另一种形式真正活着而高兴,没有见识的你就只会依照你的思维逻辑去思考问题。

    不知者不罪是博学者的修养,却不是你冒犯的依仗。

    霍利慢慢站起身,用袖子揩掉脸上的眼泪,人群中不少人目光怪异地注视着他,也有与便宜母亲阿茜尔长相差不多但膀大腰圆的中年妇人过来搀扶他,“回来就好,走,先回去填饱肚子。别听他们胡说。”

    这是霍利的姨妈,妈妈的妹妹阿令尔,但看上去比妈妈苍老很多,皮肤也要更黑一些,这是长期在农田劳作造成的,这时候中年妇人挥手朝众人大喊:“聚着干什么!他嘴臭谁不知道,真在这里看热闹啊!”

    费曼达不乐意了,“死肥猪你说什么!你……”

    “你来啊!想打架是不是!”阿令尔挥着硕大的拳头,震慑得费曼达连连后退,“我们家死了人,你在这挑唆!哪天你家死人了,信不信我过去躺着天天大笑!你看看谁比谁更会闹事!”

    中年妇人一脸彪悍,转头搀扶着霍利又脸色柔和下来,像是想到了什么,扭头又大喊道:“我把话放在这里了。费曼达,有本事叫你几个伯伯哥哥派人来打我,最好打死我。我一定让我几个儿子上门要钱,你能灭门我们一家算你本事,村长不追究,你看看木神与先知大人会不会追究!”

    不得不说,霍利讨厌的强势大嗓门在合适的场合真的有奇效——对,这种架势如果一直是对不礼貌的外人就好了,偏偏一些人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对着家里人咄咄逼人,反而对外人是一副礼貌有加的样子,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应该是阿令尔的态度太过彪悍,费曼达没有再专注于与阿令尔对峙,反而再次把矛头对准了霍利:“霍利,你要是个男人,敢笑就不敢承认吗!你敢对着木神与先知大人发誓吗!先知大人现在肯定没走远!你敢发誓没有笑吗!”

    继费曼达的提问后,很多人都将目光再次锁定在霍利身上,就连维护他的姨妈也一边搀扶着他继续往家里走,一边偷偷摸摸地打量着他的神色。

    霍利心想,继环保题材之后,又来个乡村记实类矛盾是不是?

    就因为一个笑,已经引发了两个人的质问了。玩游戏该笑着玩,人生也该笑着面对啊。

    霍利自认不是个经常说谎的人,但眼下的形象还是要出言维护的,只是还没等到他开口,一名相貌不错、肚子微圆的黄肤年轻女人就从人群中挺身而出,“表哥,你不要再闹了。他毕竟是孩子的叔叔。”

    身后还跟着四名年轻男女,其中两名男子与钱纳里一向走的很近,霍利也觉得眼熟,只不过这时候两人半点没有维持秩序的意思,反而在隐隐保护着那名黄肤年轻女人。

    怎么茶里茶气的,霍利一怔,与此同时,就见另有一名白肤年轻女人与一名黑肤年轻女人也依次上前,争相开口。

    “你这个骗子!钱纳里根本没跟你上过床,我早就知道了你在背着他偷腥!还有你,钱纳里早就和你分手了,为什么还要过来!”

    “需要你管!霍利,快过来,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他们就是想要诋毁你的名声,妄图争抢你们家的家产。”

    两名女人都长得不错。

    不得不说,钱纳里本就帅气,眼光也不错,尽管这个时代民风开放,能在死后还让几个女人争相过来争个名头,也绝不是一件寻常事。

    那白肤女子更是抢在黑肤女子之前过来搀扶霍利,轻声细语地刚呼唤了一声“霍利”,又被黑人女子的同伴一把拉开,那白肤女子瞬间轻呼了一声,她身边的女伴也急忙过去扶,愤然道:“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她!她才是钱纳里的女朋友!”

    眼看着叽叽喳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姨妈与几个邻居大妈大姐去劝,霍利心中了然,突然食欲大增,虽然很不道德,但这个时代的娱乐方式相对匮乏,眼前的景象虽然吵闹,却也能消弭心中的郁结——

    再进一步说,他也不是一个高尚的人,其实挺喜欢在人群外看热闹的,尤其爱看这种争风吃醋的场面,漂亮女孩子扯头发什么的不要太好看,只要不闹出人命就好。

    只是记忆里钱纳里是见一个爱一个,然后也分一个,并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每次提枪上阵也都戴某种瓜皮特殊处理后的安全帽的,这场面怎么感觉私德很差的样子啊,难道没跟自己这个亲弟弟说实话?

    他进了门,就见刚刚探出头来看了一眼的母亲阿茜尔已经端着一碗青菜玉米面从厨房出来,小盖比还给他搬了一大一小两根凳子,朝着他热切地喊着:“霍利哥哥,吃面了。生日快乐。”

    “谢谢。”霍利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十二岁的小盖比个头还不高,才到他的腰间,看着比前世的同龄人要面黄肌瘦与矮小不少。

    小家伙左眉眉骨边沿有个豌豆大的黑色胎记,还长了不少毛,于是一直留着微卷的中长发遮挡住,神色每时每刻都散发着怯懦与不自信,这有旁人长久的异样目光导致,也与父母时常话语中对他那个胎记的嫌恶相关,即便两个哥哥与姐姐一同鼓励他,盖比还是养成了这样软糯的性子。

    这时候望着门外的吵闹,盖比小小的眉头微微皱起,眼神躲闪,厌烦与恐惧根本藏不住,霍利将小凳子让给他,按着他坐下,双手捧着他的脸蛋,右手拇指抚平他的眉头,这是钱纳里经常会对兄弟两人做的动作,小声道:“没事。别怕,你再忍一下,晚点就再也不会有人过来闹了。”

    母亲将端过来的面碗与筷子放在大凳子上,霍利接过她又递过来的一根小凳子坐了上去,望了一旁已经终止谈话的父亲与佛兰德,“怎么不谈了?”目光仍饶有兴致地望着姨妈等人在门外分身乏术且笨拙地应付着三个哭哭啼啼的女孩,以及他们背后吵闹的小团体。

    佛兰德扭捏地站起身,沉默着走到门口,憋红了脸,朝着霍利望过来好几眼,随后捏着拳头,朝门外大喊道:“霍利!你冒犯了侍从大人,又在家庭出了这么大事后离家出走,毫无责任心!我决定开除你!你们家的生意,我们也不再合作支持!”

    他微胖的脸上已经红得快要滴血,这时候再不看霍利,喊道:“从今以后,我与你再不是朋友!”

    霍利夹面的手顿了顿,看着佛兰德果决地迈步出门,又心安理得地吃起面来,只是平平淡淡地喊道:“哦。祝你生意兴隆,未来一片坦途。”然后目送着佛兰德头也不回地快速消失在视线中。

    他前世也不是没经过十几年的情谊败给现实再不往来的,这都是人之常情,虽然佛兰德有点落井下石的姿态,但对方的表情明显残留着少年人的单纯,可以看出来,这份果决的背后肯定有其他的压力。

    既然佛兰德作出了选择,他也不会胡搅蛮缠,只是心里多少有些感慨。

    很多时候失去的情谊都是悄无声息的,能这么轰轰烈烈让人知晓情谊了断,何尝不是一种体面,起码,不会再有心存幻想再去联系的打算了。

    等等,按照接下来的事态,这家伙很有可能还得回来跪着求自己原谅啊,得想想怎么惩罚这个务实的家伙了,居然什么都不提前说就来这一套。

    佛兰德的背叛使得坐到躺椅旁的母亲阿茜尔哭了起来,父亲乔斯只是掏出火柴点了一根卷烟,霍利从他手中夺过来,擦了擦没有滤嘴的烟头,咬在嘴里吸了一口,“受伤了就少抽烟,那些叔伯舅舅……咳咳,和堂哥表哥呢?”啧,这烟比红塔山还呛,真难抽,于是又把烟头按在地上给掐灭了。

    霍利的表现过于自然与镇定,完全不似之前那么内向阴沉,而且他从不抽烟的,还极其厌恶,这时候说话的语调成熟得像是个大人,又像是个置身事外的陌生人,以至于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还是乔斯在霍利再一次望过去后反应过来,语调嘶哑地回道:“在给你大哥挖墓地,刻石碑,准备棺材,差不多完工了。墓地那边还搭了个帐篷,工人亲友都在那边吃饭,他们在主持。既然你回来了,明天,明天就把钱纳里葬了,再不葬,要发臭了……”

    老乔斯说着说着,皱纹密布的脸上又带着悲伤,眼眶也红红的,霍利不忍心看,又望向被拦在外面的一大群年轻男女,津津有味地吃面,“我没听说过大哥有孩子……”

    “想要抚养费,以后还要分家产吧。”

    “霍利你什么意思!你觉得一个女人会拿自己的名誉开玩笑吗!”

    前一句话是老乔斯说的,很轻声,后一句是费曼达在外面听到了,几乎吼出来的。

    费曼达气急败坏地走进门,一脚踢翻了放着面碗的凳子,面汤四溅,要不是霍利及时将小盖比推开,滚烫的汤汁说不定就要波及到小盖比了。

    这个时候母亲辛苦揉面后煮的玉米面撒了满地,瓷碗碎裂,筷子在地上滚了几圈停下来,被泛黄的汤汁逐渐浸没,汁水流了一地,浸润着打过蜡的原木地板,还有一些面条挂在刚刚躲避时起身的霍利的腿上,汤汁透过亚麻薄裤,烫得腿疼。

    家里失去一名青壮年的情况下,老乔斯还伤了腿,正是缺乏战斗力的时候,会遭到很多人的欺负,但在这种时刻找茬的,那真是叫人觉得晦气。

    霍利本来是不想喊比尔与迪迦帮忙的,但这个时候真的好吵。

    屋外在自己阐述了一句事实后黄肤女子的掩面痛苦声,黄肤女子同伴的抱怨声,其他两名女子与同伴对那名黄肤女子的辱骂声,姨妈及邻居大妈大姐大声的劝慰声,母亲再一次发了疯一样地坐在地上“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家……”的声嘶力竭,老乔斯仓促起身不小心摔倒后趴在歪斜的躺椅上奋力起身的粗气声。

    还有小盖比脸上委屈的表情,大概是受不了外面声音从钱纳里卧室出来后看到这个场面而掩面痛哭的梅洛娜——梅洛娜是嫁出去的人,按照母亲的说法,不要多管家中的闲事,她一直没出来应该就是这个原因。

    好吵……冷静……霍利你冷静一点。

    梅斯洛皱眉喝道:“费曼达,你出去!”姐夫家在村外有一片果园,家底还算殷实,这份家业的背后当然也蕴藏着在这爱普罗村不算小的势力,不过看得出来他也并不想将事情闹大,并没有上前动手驱赶费曼达。

    黄肤女子身后四人中,有个脸熟的年轻男子,应该是钱纳里的狐朋狗友,这时候也看不过眼,过来拉了一把费曼达,“费曼达,你冷静一点。”

    真的好吵啊……越是吵越要冷静……

    费曼达理直气壮地大喊道:“那个死鬼让我的表妹怀孕了!他们现在不想承认!你让我冷静!你应该叫他们冷静!这件事……”

    话没说完,他突然看到霍利开口面无表情地冲着他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语调慷慨激昂。

    “伟大的先知大人。请你眷顾弱者,严惩眼前作恶的人,将侵犯弱者家园的恶人的家园摧毁。请你判定孩子的生父,如果真的是我哥哥的子嗣,我们家愿意承担抚养的责任,但如果不是,请你严惩说谎者,让谎言付出代价,让弱者得到应有的庇护。”

    顾及到黛安尔要以真面目开战,霍利没有直呼其名,对于自己不惹事又怕事的深思熟虑的话语,他极其满意。恶名黛安尔担就好了,他只是个许愿者,这些人真受到惩罚,跟他有什么关系?

    就是不知道比尔能不能听懂自己的暗示,迪迦这头白狼又能不能再让我相信一次光。

    霍利冷不丁地开口,对着空气祈求,涉及到先知,周围的人明显要慎重很多,使得一时间周围所有的声音沉寂了下来。

    还是费曼达率先反应过来,脸上闪过一抹惊疑不定,片刻后立刻大笑道:“你以为你是谁?先知大人这么忙,到处都有人受难祈求,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怎么可能会回应你?”

    他望了眼身后的黄肤年轻女孩,回过头来大声道:“如果先知大人真的有良知,就该识破你的小心思。你刚刚就在笑,你明明死了哥哥,却还在大笑!刚刚脸上的眼泪根本都是虚假的!”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一脸严肃:“不对!你刚刚还被人说冒犯了侍从大人!还敢这么说!毫无敬畏之心!你根本不是霍利!霍利胆小怕事,根本不是这样的个性!”

    “我听说前几天各个村子联合起来的守卫军在附近的废墟中铲除了一个邪恶组织,你是不是就在其中?你被邪物附身了!没错,你一定被邪物附身了!”

    费曼达朝着外面大喊起来,“大家快来啊!霍利……”

    “喔!木神大人!”

    “快躲开!”

    远处突然响起几声尖叫打断了费曼达的呼唤,费曼达瞬间扭头,那个方向正是他的家。

    下一刻,他就见到他引以为傲、比附近别人家更宽敞更高大的三层楼房表面有一股黑色狂潮涌上,又很快退去,紧接着,“啪咔”、“噼里啪啦”的木材接连脆响中,“轰”的一声,巨大的木楼顷刻坍塌,化作废墟,扬起烟尘无数。

    众人的目瞪口呆中,费曼达几乎红着眼朝外掰开愣住的人群,边跑边喊:“我的房子!我的房子!”

    他歇斯底里地站在废墟边不断大喊着,没过一会儿就在废墟中捡起一把菜刀,红着眼气急败坏地朝着霍利这边冲过来,“这是邪术!一定是邪术!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

    话语才说了一半,人也只在道路中间,一道巨大的白色身影从天而降,一脚踩在了费曼达的头上。

    体型如牛般大的白色巨狼右前爪踩着倒在地上一声不吭的费曼达的脑袋,抖着本来就有的满嘴的血,巨大的狼头朝霍利露出一个委屈巴巴的表情,宛如小奶狗般“呜呜呜!”地叫着。

    血液滴答滴答滴在费曼达的脑袋边上,流了一地。

    周围鸦雀无声,只响起霍利平淡的话语:“先知大人是不一定顾得上,可是你别忘了,他还有侍从大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