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士塔格:冰川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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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长安常安(二)

    我对生活的理想主义随着小狗的死亡丧失了绝大部分,我不再期许它给予更多,而是恳求容许我保留那些仅存的美好不被厄运剥夺,我将视若珍宝,怀揣于心,不向世人展示,不擅自与他人分享。

    身处无何有之乡,脑中皆为莫须有之思,为维持这变态的理性而去刻意回避亲密关系、疏远亲近之人使我饱受孤独隔阂折磨之苦。开始健忘,疑神疑鬼,不知是在XZ的那一摔,还是里面装了太多东西,以至如今日渐衰老的身体机能再难支撑其运作。

    坐在清晨的薄雾中等待夕阳残暮,望着在汹涌波涛中奋力挣扎的海鸟,觉得自己对于人生的掌握竟也是这般无力。异乡从未给过些许慰藉,被逃避的回忆塞满后,那浓郁的思乡魂魄便再也无处安放。都说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可别说十有八九,就是八十九、九十八都不为过。倘若轻视,命运便找上门来赠予苦难,你好奇地躲在门后发问:“是谁?”它高声呼喊:“是恍然大悟,是痛彻心扉,是你早年间遗失在回忆山谷中的老友!”那一刻你掩面惊呼,“哦,原来是你,我亲爱的朋友!快来,看看我如今过得有多烂。”于是,我尝试调和生活的竖琴来招待它,翻来覆去地摆弄着,不知是琴弦太过锋利还是琴声过于刺耳,终因经年累月的静置失去光彩,我知道它再难奏出美妙悦耳的篇章。

    见我这副窘态,命运只是一味在旁暗自嗤笑,最终心满意足地离去。于是又剩我一人,如往常般靠在藤条编织的躺椅上,今日延续着昨日的思绪,明日又续写今日的回忆,每天都是一个模样,唯有对世观念是不断变化着的新事物。可你若问我在想些什么,我答不上来,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思考成了本能的习惯,变得同吃饭睡觉一样毫无意义。

    静候晨雾消散,海的女儿穿越层层雾霭携礼走来,她将盒中所装回忆一通倾倒在我面前,那些曾经遗忘的美好便化作道道翻涌的浪花拍打着迷失的心岸。见我沉默不语,她拾起一段枯枝在沙滩写下一串符文,稍作停留后悄然离去,那印记很快便被潮汐拂去痕迹,我慌张询问大地,可怜它只能默默忍受,也是一知半解。片刻,我又遇到过去的自己,成熟的年岁有增无减,这次我将她叫住,问她当时为何要那样做?

    她一脸疑惑地反问,“这事你现在不应该最清楚吗?”

    “那倘若再给你一次机会,而那结果……”我低头看向自己,“……就摆在你面前,你仍固执己见吗?”

    她笑了,笑得那般天真灿烂,“管他呢,反正那都是后来的事了,我只管当下快活。”

    “你这个自私的家伙”,这下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我想到自己年轻时不计后果、一时脑热做出的决定便开始抱怨,说她真蠢,当时但凡动动脑子稍加思索就可以避免的事情怎得那般糊涂,告诉她要是“这样做”现在该是另一番景象。于是二人坐在一起,猜想演化着无数种人生可能的际遇,可一旦抓住其中一种设想细说,就会发现选择之后又要面对选择的未知。做出决定而后开始尝试一种新事物,必然要做好受伤的准备,那是一种无可避免的代价,无论是事业还是感情都是这样。

    我们一齐站在十字路口,可她就是我,我就是她,我们得不出相左的意见,更别提为这而吵起来,我们终是重蹈覆辙。寻求不到答案索性抛却那些恼人的问题,拿起酒瓶在往事中宿醉,我们相谈甚欢,在日暮时分把面前的愁苦一饮而尽,轮不到它们在黑夜里酝酿,我们要把黑夜全都留给欢愉。

    我忽地从梦中惊醒才发觉那是幻境,月落星沉,面前仍是漆黑澎拜的海岸,海上浅薄的云好似南飞的雁,唯有一轮孤月与之相伴。突然耳旁传来一声清脆的啼叫,“布谷,布谷”,我愣在原地尝试启动锈坏的思想机器,霎那看清了自己身在何处,了然周遭一切——我从未遇见何人,眼中所见皆是历史倒影,在过去中寻找的未来不过是时间又一次用谎言布下的陷阱,时间蜿蜒流淌,宛若指尖游龙,薄雾溟沙,它们是划破夜空的星辰岁月,是往日难于实现如今却化为不朽的自由,它驱赶我靠岸,如此煞费苦心只是想让我难于死去,而我要用奋力保护的回忆证明自己曾真实地活过,亦能真实地赴死,如是那个曾拥有人间自由的孩子便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