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士塔格:冰川之父
繁体版

尾声 流亡者的梦——魂归故里(上)

    人生在世匆匆已过五十余年,我见证了太多生离死别,那颗充满好奇的童心被岁月的坎坷多难酿成了苦涩的酒,虽说不上甘甜可口,但细细品来却也别有一番风味。可这杯酒有时又太过苦涩,让人丧失了鉴赏生活的能力,将我变成一个无情无义之人,亲友的离世似乎再也无法激起我心中的波澜,遗忘成为自我逃避的唯一借口。

    我时常凝视镜中那个昨日的孩童,满头横生的斑驳白发虽沉默不语,但似已耐心地解答了一切有关生活萦绕在心头的困惑。突然觉得人之可塑性是为社会中人所特有,而对于自始至终都在小心过活的人来说,无论生活如何变化都不会为其所动,都不会因这张突然显露的陌生面庞惊诧万分。也正因如此,唯有少数人能借以这份潜藏于内心深处的自我寻得慰藉。

    “当我们垂垂老矣之时终究会为两件事感到遗憾——爱的贫瘠和旅行的太少”,可我好似从未吝惜过自己廉价的爱,像春耕播种般将它们洒向广袤的中华大地,祈求落叶满山时能开出灿烂的花儿,收获丰厚的果实。人们常说年纪越大越是明了寄居在内心深处的渴求——那些易得的物、简单的事和亲近的人。我虽没能把握住五十岁的流云,没能把握住生活中的柴米油盐,可我对爱一向大方忠诚,从不欺瞒本心,也不轻易放手。我小心翼翼秉持着一颗狭隘之心,执着地爱着每一个出现在生命轨迹上的人,即便有过背叛、欺骗与伤害,可我仍是那般深爱着他们,庆幸正是因他们的存在才塑造出今日之我。

    曾几何时,回首往昔,忽觉这辈子经历太多,抛却心中顾虑勇敢地践行了众人究其一生都在计划中的种种。期间历程跌宕起伏,而本人也饱受命运颠簸之苦,这人间的一程船票对于持有者我来说实属物超所值。有时又觉自己太过苍老,那是历史在横向上赋予的广度——历史是横亘在游人面前千万年之久的山河,当我走近翻看时太过沉湎,于是也作了镌刻在那史书上的一页符文。终因太过执着于家族的秘辛而与人世建立了冗杂的联系,本想借以他人故事来延续我这一世的体验,以至窥探完人间一隅后,似已履行完毕所有使命,在此之后便无继续停留的借口。

    其实那条留存于观念之中通往未来的路一直在那:多年以前的三叔和多年之后的我踏上各自的宿途,共同迈进这条回到过去的隧道并在未来某处节点相遇,虽事事不尽如人意,可我还是不计后果,放任自己的心去流浪,便也坦然接受了这一路上的人和事,他们都是我难逃的命运。

    我终是在2052年的夏天不顾周身亲朋的劝告,执意一人孤身前往那片尘封在心灵深处已久的自留地。扎西获知我要回来的消息后欣喜之情难于抑制,激动地在电话那头喊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是啊,我答应过阿妈,是一定要回来的。嘴上在说,脚下的路不知何时早已启程,回家自是无需携带太多身外之物,仅需怀揣着一颗热切的心,勇敢地迈出第一步,其后种种自是水到渠成、纷至沓来。

    原是条条大路通罗马,如今是条条大路通科尔沁。车子一驶上公路就不曾停歇片刻,径直朝向心中的那片故土飞奔而去。归途一路的风景让人目不暇接,更令人心潮澎湃的是那份对故友重逢的期待。要不了一天便能远远地望见记忆中扎西家熟悉的草场边界,蒙古包静驻面前,袅袅炊烟从锃亮的铁皮烟囱探出而后飘向天际,与远处的云朵打成一片。其间人来人往,脚下生风,每个人手头都好似有一件争分夺秒的急事赶着去完成。我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并未捕捉到一副朝思暮想的面孔,大伙仍是自顾自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反倒是一旁的我像个局外闲人,不知所措地呆站在原地,一时竟误以为是自己记错了路,跑到别家的地盘上。

    我上前揪住一个从身旁跑过的孩子问道:“请问,这是扎西家吗?”

    “啊,对的。你是曦瑶奶奶吗?”

    “奶奶?”我十分错愕,“emm”

    那孩子见我半天不言语,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于是跑向一旁主事的大人,一手拽着妇人高她半头的腰襟,另一只手指向我,嘴里咿咿呀呀地嘟囔着。

    就见一位年轻的妇人牵着她的手,缓缓地向我走来。“您就是曦瑶妈妈吧?”

    “妈妈?”看着面前与我年纪相差不大的妇人,仍是未缓过神,笨拙的脑子飞快转动,尝试用自己混乱的逻辑搞清我们之间的辈分。妇人见我不否定,便露出灿烂的笑容,伸出另一只手作势将我拉进蒙古包内。

    我原以为包内的人要比外面更多,不想一推开帘子却见四下无人,偌大的蒙古包内仅在中心处陈设着一张厚重木质的大圆桌,尤为突兀。四下打探,注意力突然被一点火光吸引,视线落在阳光无法抵达的昏暗角落,只见一位胡渣遍布面颊的沧桑老人卷曲着蜗居在木椅上。他的躯体被厚重的毛毯覆盖,裹得严实,不露丝毫。我的目光透过从他嘴中吞吐出的那团烟雾,依稀辨认出那个隐匿在回忆深处少年的模样。

    试探地唤到:“扎西?”

    我的声音好似一道惊雷直击他内心深处,他亦如一棵老树在天怒之中苏醒,一股新生之力由外而内注入,他奋力站起身,抖落身上陈旧的朽皮,从寂静许久的喉中发出一声嘶哑又急迫的追问:“曦瑶?”往日青春又一次在他身上浮现,眼里的死气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熠熠生辉的希冀目光,那是新生的力量。

    “曦瑶!”他又一次喊道。

    “诶!”我大声应着。

    犹豫与徘徊被我肯定的答复消除,他再也难抑欣喜,大步跨过散落在地上的玩具,那一双宽厚的手亦如当年阿姐一般牢牢地将我握住,我知道自己这次是再也逃不掉了。

    他的手碰到我手的一刹那,一股暖流传遍全身,顿时消除了盘桓在心头的顾虑与嫌隙,我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科尔沁,那个在外人眼里十分平常的初秋傍晚,可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般的特别,以至于成了穿插在我无数苦难流亡岁月中仍铭心刻骨、难以忘怀的日子。

    扎西领着我出了蒙古包,站在一处空地中大声朝周围忙碌的人群呼喊着,听到扎西的召唤,那些原本陌生的面孔便一张张全都聚拢过来将我俩团团围住,在人群之中我看到了先前的那个妇人和孩子,二人面带微笑郑重地注视着我。

    见人数凑齐,他便开始用流利的汉语宣布,“我身旁的这位是我们远道而来的客人,是我们家的恩人,是我们一世的朋友”,话音未落,掌声雷动,欢声四起。接着一道道哈达好似变戏法一样出现在众人手中,不久脖颈间便被挂满了由衷的祝福,这热切的盛情一时竟压的我有些喘不过气,可牧民总是不会让你歇下的,就见脖子上的刚被卸下,双手又被锦簇的花团塞满,热情便成了托起我脸上笑意的不竭源泉。简短的欢迎会后我才发觉那个人不在,就玩笑着问扎西她去哪里呢?怎么这般无礼,身为主人明知道有重要的客人来还到处乱跑。

    扎西笑着说,“阿姐去边上的地里收蜜了,她知道你爱吃甜的,特意去的,说是非要让你尝尝自家的劳动成果。”

    “收蜜?劳动成果?”我有些不解。

    扎西笑着说:“自打你走了以后,阿姐闲来无事就一个人坐在花地里琢磨蜜蜂,起先只是抓一两只看看,后来开始养着玩,可她养的蜜蜂总是过不了冬,一到冬天就死一大片,我就劝她别费功夫了,买现成的总是方便,她也不理我,转身就又往花田走。不过好在最后总算是摸到了门道……”

    我听到这,脸上虽然笑着,可心头却是十分苦涩,已然脑补出一副笨拙养蜂人的画面:央宗跪在大雪纷飞的草场上,手捧着蜜蜂们冰冷的尸体暗自落泪,待到来年夏日又要与这些可爱的生灵们一起辛勤劳作,还要忍受它们的躁动,时刻担心不被蜇到……劳烦她这般费心。倘若我再也不回来,自然就尝不到她亲手酿出的蜜,这份被辜负的期待怕是又要化作一缕绵绵的悔恨折磨着我,即便是待我入了土,良心也难得安宁吧。

    他看出我见央宗的急切,就问:“你还会骑马吗?”

    我点了点头,“当然。”

    他就唤在远处玩耍的小儿子去牵马,自己则钻进蒙古包,不要多时翻找出一副马鞍,这时孩子也把马牵了过来。

    “远吗?得多久?”我问。

    “不远,翻过这个山包一下就到了。”他指向西边的一处小土坡。

    打我摸到缰绳的那一刻起,身下便燃起一团烫脚的火苗,大地成了炙热的铁板,而我便是热锅上的蚂蚁。跃马扬鞭,朝着扎西指出的那片花海飞奔而去,恍惚间身后传来他的叮嘱,可他喊了些什么我是再也听不进去,草原上刮起的相思之风顺着我的耳朵一股脑地灌进了肩膀上那颗圆滚滚的东西里,可它们是什么呢?我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就任由它们在我的脑袋里荡来荡去,冲刷着,酝酿着,积蓄着。

    马在胯下飞奔,我的心亦随着颠簸起伏飞奔,只消一刻钟我就远远地望见了他口中的那片花海,在一碧万顷的草原上格外乍眼。还未等靠近,便望见一位妇人忙碌的身影穿梭在花丛中,时而弯腰采摘,身子没入花丛,时而又抬头瞭望,似在找寻什么,整个人就与那五彩的画布融为一体。

    “央宗!央宗!”我在马背上用她当年教我的蒙语激动地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她抬起头望向我这边,映入眼帘的是她一如往昔般灿烂的笑容,她淳朴天真的笑让周围娇艳的百花都不禁自惭形愧低下骄傲的头颅。马儿已经靠的不能再近,我索性便勒了马,一跃而下,甩开缰绳跌跌撞撞地朝她奔去。她终是认出了我,毅然扔下手中的花篮向我奔来。

    我以平生之热切唤以她的名字,我唤一声,她应一声,她离我的距离越近,我唤她的声音越亮,两人就这样撞个满怀,一齐跌进柔软的花海之中。我用尽浑身力气将她拥入怀中,她也把我抱得紧,待到快要窒息时方松开对方。我喜极而泣,望着面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你老了,长了好多皱纹。”

    “你也是。”她笑着回应,那双粗糙的手温柔地抚去我眼角的泪珠。

    两人相视,一时无言。我看着她心里莫名涌起一阵委屈,不是替她,是替我自己,泪水像坏掉的水龙头,怎么都拧不住,最后索性放声大哭起来。她任我那犹如江河之势滔滔不绝的泪水打湿衣襟,怜爱地把我的头埋入宽厚温暖的蒙古袍中,将我所有的不堪与脆弱隐匿于世界之外。

    见到央宗后我们嘘寒问暖,可都十分默契地不曾提及阿妈,我好奇地问:“这么多年你们一直守在这?”

    “没有,我们搬走了一次,一听说他们开发景区,就立刻回来了。”

    “我们怕你找不到回家的路。”旁边一个稚嫩的声音补充道。

    “拉宗,过来”,央宗喊着,那孩子就屁颠颠地跑了过来,“来,叫奶奶好”她指着其中一个孩子,“这是我孙女。”

    “你孙女?你都有孙女了!天啊,都长这么大了。”

    我有些错愕,又见先前包前见到的那位妇人走了过来。

    “这是我女儿。”央宗继续说着。

    “曦瑶妈妈。”那妇人叫我。

    “欸!”我答应着,就见祖孙三人都看着愣神的我不说话,只是一个劲的笑。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是我先入为主,笨到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孤独的我自然仍是孤零零的一人,这本就无需惊讶,可央宗不是我,她是一个女人,一个要做母亲的女人,一个可以把自己托付给爱人的女人,一个可以过属于自己生活的女人,她是无需抗拒结婚生子的,她终究也是这样做的。

    “我没事的时候会给孩子们讲你……你们的故事。”她顿了顿,该是想到了三叔,笑着不好意思地望着我说。

    “哦,是吗?”我又想起扎西并未介绍我的名字,可蒙古包中的所有人好似都对我已不是初见,他们对我的喜好与忌讳都了如指掌,原是我早已成了陪伴孩子们长大的书中的故事人物了。于是看向那个小姑娘问,“你阿爸有给你讲我们遇到狼的故事吗?”

    “有的,阿爸每次回来都讲,听得耳朵都长茧子了。”

    “哈哈,那今晚跟我睡,我给你们讲些他不知道的。”

    “好啊!好啊……”

    我与央宗放下采到的蜜,二人别了众人向草原深处走去。草原的热闹是独属于扎西一家的,出了营地便再难遇到新的陌生人,“人好少啊,现在是旅游淡季吗?怎么都不见游客了。”

    “游客换着地方逛,他们不在这里,今年我们这儿关掉了,明年才开放。”她解释着。

    一番交谈后我了然,得益于近些年的国家政策,又相继建立了许多生态园区,入园的标准更加严苛,不像多年以前人们只要有车就可以肆意在神州大地上驰骋。这是文明发展的结果,我们更加注重人与自然的关系,放低姿态迎合生养自己的母亲。这是相较于三十年前姥爷、母亲父亲他们无法预料的光景,即便是身处时代激荡洪流之中的三叔也只是仅仅见其端倪而未窥全貌。

    三十年剧变是好的,政治积病的态势终是难凭一人之力加以更改,战争有了更少的人,更少的冲突,但也越发孤独,似乎寻找一个聊天的伴侣都变得尤为困难,不过好在人们将封闭的心转而投向大自然怀抱,终究是有了归属。我时常在想,是战争使这个世界变了吗?可后来得出否定的结论——世界就在那,它还是它,是我们看走眼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人类那颗想要弥补自身缺陷的怜悯之心太过繁重,妄图借以通过内心的自我防御机制建筑起的堤岸来阻挡岁月洪流的侵蚀,可终是徒劳无功。

    央宗见我出了神,便用那依旧蹩脚的中文生硬地说到,“你就应该留下来”,她见我不说话又继续说到,“你三叔也是,娶个蒙古姑娘就不会乱跑了。”

    听到这我就不忍笑起来应和她,“是啊,蒙古的姑娘漂亮又持家,三叔要是来了一定是会乱花渐欲迷人眼,这条老狼一准是要给你们的马杆套住跑不掉的。”

    到了晚上,我们一大家子人便围坐在圆桌旁聊天,扎西和央宗的孩子们安静地坐在一旁,认真地聆听着面前这三位年过半百的老人回忆往昔,他们沉浸在那曾属于我们的悠悠岁月,便也走进了我们久远的故事。在那片幽暗茂密的历史深处,一手拿筛网,一手打着手电,认真捕捉着从老人口中蹦出的稀奇故事,将它们小心地收入囊中,好等自己长成我们这般年纪时也能有拿得出手的小玩意展示给后辈们。代代相传的不仅是生命,还有延续生命的方式、维持生活的模式和对待人生的态度,正是有了老一辈的言传身教,以至我们在迷途时常借耳畔响起的细语找到回家的路。

    孩子们的孩子则在一旁嬉闹,席间一个小小子突然翻进我的怀中,我俯下头去便看到一张天真无邪的通红脸蛋,老阿妈央宗伸手过来作势就要打,那孩子嬉笑着跑到帐篷的另一边跟别的孩子又打成一团。孩子们玩累了就躺在各自母亲的怀中加入了我们的故事汇,他们是那般的无忧无虑以至根本无需听懂些什么,即便是不经意间将那些本不属于他们年纪接触的故事记在心间,我们也从不担心这一一颗纯净的心会被世俗的尘污侵染分毫,因为我深信善良的心终会开出善良的花。

    望着眼前这群调皮可爱的小家伙们,我想倘若我能早日安稳下来,如今也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吧,说不定也能凑齐一大家子人,大伙欢聚一堂,其乐融融,尽享天伦之乐。忽然觉得我的人生本不需那般讲究,我大可走一条寻常之路,一条早已铺设好的坦途:结婚嫁娶,相夫教子,举案齐眉,相伴终老。可转念一想还是算了,我是不配得到爱的,我的灵魂早已在旅途中被撕扯成片片碎叶,要将它们重拾是多么艰辛啊!我不期望世间有如此可怜之人再为我付出些什么,且随波逐流向来不是吾之本心,又怎会甘于被凡尘俗世所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