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都市人
繁体版

第一章 雨中迷雾之少年往事

    文妮拉开车门,弓着身子抱着背包,缩着头下了车。

    雨下得很大,她顾不上撑伞,急忙回过身去使劲拉了一下车门,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另一边,副驾驶室的门也同时被打开,下来一个个头不高、微胖的中年男子,同样用力地推上了车门。紧接着,破旧的面包车便轰隆轰隆地启动向前开去。

    文妮扶了扶镜框,透过布满水汽的镜片环顾四周。

    “大门在那边。”文妮看着前面不远处,低声说道,“爸,你先回去吧。”

    “我也过去看看。”父亲面无表情地回应道,带着一丝强硬。

    文妮低下头开始看路,不再劝说。虽然她觉得父亲没有必要继续陪同,但心里还是泛起了一丝感动。

    父亲是个粗汉子,不苟言笑,至少在文妮面前是这样的。印象中的父亲是模糊的,他没有关心过文妮的生活,没有过问过文妮的学习,也从没有嘱咐过文妮如何去面对这个世界,更不会在意文妮的想法和情感。一直以来,他只知道给孩子们交上学费能上学就可以了,其他的事情想帮也帮不上,说教的话更是无从谈起。

    父亲本身是一个农民,没有知识、没有文化、没有见过什么世面、没有独立的思维,他应该对这个世界也是迷茫的,只能在局限的认知里去探寻有限的赚钱路子,养家糊口,供儿子和女儿上学。如此,文妮与父亲共处的清晰记忆是屈指可数的。

    记忆中与父亲仅有的几次心灵碰撞,一次是发生在初三的春天,文妮即将中考。父亲带着她去新华书店买了两本复习参考书,那也是文妮人生中第一次进书店。

    这之前,文妮已经跟父母提了几次说老师要求自行准备中考复习资料,但都没有得到有效的回应,文妮想着也就算了,因为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状态。然而没想到的是,不知道过了多久后的一个周末,父亲突然跟她说要带她去买书。因为父亲没有提前跟她商量,以致于她从坐上父亲的摩托车那一刻起到买完书回到家一直都泛着迷糊,像在梦游一般。

    文妮走进琳琅满目的书店的时候有些手足无措,匆忙挑了英语和数学两本参考书便回家了。事实如此,后面这两本书她也只是抱着不看过意不去的心态翻了几次,直到毕业还跟新的一样。

    记忆里,文妮要买学习用的笔、墨、纸时,父母都会表现得很犹豫,虽然大多数情况最后还是买了或是把钱交到了学校,但是过程总是让她感觉非常的艰难。如此就更不用提那些花里胡哨的吃穿玩乐的欲望,文妮几乎从来没有被满足:夏天的塑料凉鞋因为跳皮筋已经快被勒断了,她想换一双新款的泡沫底凉鞋;挂在墙上的纱纱公主裙,是父母买给小姨家刚出生的小表妹的,她呆呆地看了很久,多么希望这条裙子能穿在自己身上;她站在村口的土堆上望着市里的方向,好想再去一次公园玩里面的滑梯和秋千……

    父母对文妮的要求总是漫不经心、爱搭不理的,这让她总以为自己的需求都是没有必要或者是无理的。

    文妮深知求人办事的不容易,所以无论是学习上还是生活上都保持着一种低欲望的状态,各科老师交代的一切课外学习资料她都不要,使得数学老师一度把她错认成了另一个与文妮同家族同年龄同年级不同班的好友,而时常用一副带着不解怜悯的眼光看着她,估计心里一直纳闷着:“现在怎么还会有家庭困难到连几本练习册都买不起的学生?看穿着也不像啊!”

    即便数学老师后来发现了自己的认知错误,但也一直保持着在课堂练习时间把自己的教材或是习题集扔到文妮的面前,大概率是因为无法忍受一个成绩还可以的学生,却对上学这件事这么的不重视。

    文妮的那位同家族同年龄同年级不同班的好友——文娇,她的父亲在她十岁的时候就过世了,所幸她还有个姐姐,早已初中毕业在市里的服装厂工作。

    文娇虽然年少丧父,但是得益于她姐姐文红的努力付出,吃穿用度一直还算阔绰,性格也很开朗。

    初三下学期,同学们开始分流,小部分被提前选拔去了划片的高中,一部分去了职业学校,而像文妮这种不上不下的则继续留在初中准备中考。

    虽然有的学生对还没毕业就被撵到职业学校表示不满,然而同样被分流到职业学校的文娇却是欣喜异常,对她来说,这不仅是一种解脱,更表示自己对钱的渴望快要得到满足了。

    周末文娇会到文妮家兴高采烈地跟文妮和文妮妈妈讲述自己在职业学校的各种经历,学校有多大、有什么样的机器,毕业还能安排工作种种。

    她那一副兴奋且自豪的样子让文妮妈妈瞬间觉得文妮没有去职业学校真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留在初中上课简直是浪费时间。

    于文妮而言,心态上随波逐流,成绩上迷迷糊糊的她其实也早已做好了毕业就去职业学校学一门手艺,然后到厂里做工的思想准备,不过是缓冲这几个月而已,毕竟还未毕业的这段时间的安排还是得听老师的。

    中考前夕,除了学校给加了晚自习,学习和生活上与往日也没有什么不同,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当然平平淡淡并不代表着无趣。

    一天早上,文妮来到教室,后座的宋星伟的课桌像往常一样敞开着,掀起来的桌盖占据了文妮一半的座位空间。

    “这个桌子为什么会设计成这样?”文妮在心里愤愤地念叨着。

    惯常思维下,课桌应该都是侧面开口的,但是现在他们用的竟然是上面开口,取东西的时候要掀开桌盖,桌面上的东西如果不清走,就会滑落一地。万一后排是个季星伟这样的邻居,总是把桌盖敞开着,占据别人的空间,说了也不改,真是让人烦得很。

    文妮没好气地掀了一下宋星伟的桌盖,放在桌盖上面的书包瞬间滑到了他的课桌洞里。

    “你知道吗?你穿的这一身加起来都比不上我这一个书包贵。”宋星伟扶住滑落的书包并提了起来,轻蔑地说道。

    他慢条斯理地把桌盖拉起来盖回原位,然后把书包挂在了墙上的一颗钉子上。那颗钉子是他专门为了挂他的书包钉的,全班独此一份,这待遇足以说明他的书包确实是价值不菲吧。

    文妮侧着身子瞟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坐下来自顾自地整理起书包、课本,准备上课。

    又一天。

    “唉,问你个事。”宋星伟用笔戳了文妮一下,文妮不情愿地回过头去,斜眼看着他。

    “李爱国是你舅?”

    “嗯,我大舅是叫李爱国。”文妮漫不经心地回答道,竟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说完便转过身去继续写起了作业。

    宋星伟惊讶,愣住不再说话。他若有所思,脸上带着一丝落寞,似乎本来只是想借用文妮的口说一句“不是”,然而文妮的回答却将他早已确定了的答案判了错。

    坐在斜后排的郑芳和宋洁双双站起身走了过来,郑芳在宋星伟旁边的座位坐下,宋洁则站在郑芳旁边,饶有兴趣地听了起来。

    “是不是你跟我爸说的试卷费是120元?”郑芳见宋星伟没有继续说话,便用手又轻轻推了文妮一下问道。

    文妮再次回转身去,疑惑地盯着郑芳:“你爸?你爸是谁?我认识吗?”

    “我爸前两天在你舅家吃饭,听你说的试卷费是120块?”郑芳狐疑地问道。

    “你爸、我舅……”文妮疑惑着今天这三剑客怎么对爸和舅这么感兴趣,如果是要论亲戚关系,脚指头都知道他们与文妮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文妮疑惑地转动着大脑:“哦,想起来了!我姥姥住在我大舅家,我现在中午是去我姥姥家吃饭的,但是我几乎不会去我大舅那边。上周几?周四?周五?我大舅突然过来叫我去他那边吃午饭,当时是还有一个人在,听大舅说是他们家的货车司机,嗯,我们是一起吃的饭,然后……”

    文妮边回忆边着急忙慌地解释着,似乎真的是自己犯了弥天大错,极力撇清自己的嫌疑一样,“你爸爸是我大舅家的那个司机?”文妮突然反应过来,话锋一转,回到了正题上。

    “是——”郑芳泄了气似的往后排课桌靠了上去,扬了扬头不屑地答应道。

    “大货司机,不挺好的吗?有什么问题?我爸想当还当不了呢。”文妮放松下来,不以为意,正要回转身去继续写作业。

    “大货司机是没什么问题,问题是你说的那120块钱。”郑芳突然立起了上身,悻悻地说道,本来靠着的后排课桌压力得到释放,随着郑芳的起身前后晃了起来,咚咚地敲着地面。

    “试卷费不就是120块吗?”文妮疑惑不解。

    “郑芳跟他爸说的是200,多要了80。”站在一边的宋洁补充道,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回去就给她好一顿收拾。”

    文妮顿时舒了一口气,强忍着笑,装作无辜地看着郑芳,一副遗憾而又事不关己的样子。

    宋星伟全程面无表情地听着,看不出悲伤也看不出欢喜,似乎一直在纠结李爱国和文妮大舅之间的关系不能自拔。自此以后,他突然成熟了一般变乖了,不再故意把课桌盖掀开着,也不再嘲笑文妮的打扮。

    那个时候,年少的人儿对生活的不易是没有体会的,对富贵清贫的概念也很模糊。即使家庭条件稍微好一些的同学也只是偶尔会在语言中流露出一丝优越感,但是鲜有心底里瞧不起甚至行为上欺压弱小的状况存在,毕竟大家的生活环境和生存状态都差不了多少。

    人应该是天生自带自我调节系统去适应所有不适、甚至痛苦吧,不管是心理上的,还是身体上的,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圈子、扮演合适的角色生存下去。更何况是生活在那个单纯年代的一个普通小镇上的那么一群思维简单、想法纯净的少年学生。

    学习成绩的好坏、吃穿用度的差距从来没有成为阻碍每个人保持乐观心态、积极面对生活、相互交流融合的因素,而面对些许嘲讽自然也不会太放在心上。

    那时的文妮对出人头地没有什么想法,倒是也从来没有对生活放弃,只是觉得吃穿差了些也不影响什么,成绩没有多好但在班里也是中上水平。

    大大咧咧的她对成绩没有特别在意,只是觉得现在除了学习也没有什么可以去做的,没有多努力也没有多颓废,随波逐流跟着老师的进度就是了。

    而对未来的生活,文妮虽没有多少憧憬,但也是想着将来可以独立,能够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如寄人篱下一般过得这么拮据和压抑。

    文妮的初中就在这样的小打小闹、嘻嘻哈哈、忧虑压制以及任课老师的不解和无奈中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