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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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之下

    入夜之后,科亚格城中的嘈杂声响依旧不绝于耳,这让刚从宴会上脱身的安东不免感到有些烦闷。

    先前几杯美酒下肚,令安东已然有了几分醉意。他来到屋外,本想藉着夜晚的凉风缓解醉酒带来的不适,却不想大厅外照样人声鼎沸,让他依旧感到头痛不已。

    于是此刻的安东只得无奈地揉着额头,半倚在大厅阳台的栏杆上,望向外面的世界。很快,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思绪渐渐开始恍惚起来。

    他发现,眼前的景色似乎越发模糊不清。城内的橘色灯火一一散发着朦胧而又迷离的光晕,在那万千光芒的映照下,所有的一切都扭曲着形象,如水中泡影般飘忽不定。

    到最后,或许是酒精的缘故,他觉得那光芒好像在逐渐扩大,慢慢吞噬着他所见的一切。很快,那光芒汇集而成的海洋便奔涌而来,如潮水般将他淹没。它是如此的耀眼,以至于在它的照耀下,安东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那么无力。

    与此同时,他的身形也开始摇晃着,整个人好像被抽干了力气,于是他只能将身子完全倚靠在栏杆上。渐渐地,他感到快要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眼皮也已经彻底耷拉下来。

    这时,一个沉稳而有力的声音从安东背后传来,将他从眼前的幻梦中惊醒:

    “殿下,商会的代表请您前去议事。”

    那人在几步之外的地方停下,然后以一种严肃的语气说:“身为宴会的主人,随意离开可并非待客之道。”

    听到他的声音,安东慢慢转过身,便不出所料地看到了那身披教袍的高大身影。

    “瓦列里,你应该知道我最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让那些宫中的大人物们去应付他们吧。”

    安东面带讥讽地说:“反正他们最擅长的事情不就是这吗?”

    “看来您确实醉的不轻”,看到他现在的模样,一向不苟言笑的瓦列里表情显得越发严肃。

    “我的朋友,这可是产自安提利亚的‘罗兰娜’。”

    安东向他抬起手中的酒杯,目光却直直盯着杯中摇晃的液体。他的眼神,此刻也因染上了醉意而显得格外迷离。

    “经上说,‘酒能使人亵慢,浓酒使人喧嚷,凡因酒错误的,就无智慧’。”

    瓦列里用他宣讲般的语气说道:“您今晚还有正事要做,若是因醉酒而误事,恐怕就连陛下都会对此表示不满。”

    “无非是想再多享受几分清静罢了,不必搬出王兄的名号”,安东背倚着栏杆,摊开手,努力摆出平日里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但他的动作此刻却因为醉酒而显得有些滑稽。

    “况且…”

    看到这番景象,瓦列里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他正欲再度开口,目光却对上了那双昔日里仿佛燃烧着火焰的眼瞳。

    只见安东平静地注视着瓦列里,神情淡漠。他一字一句地问道:“此事乃是由我全权负责,这又与他何干呢?”

    瓦列里并未回答,只是同样看着安东,一股无言的气息在二人之间蔓延开来。最后,面对着瓦列里那张好似万年不变的面孔,深知老友顽固性格的安东终归只得无奈地摆摆手,为自己施加了醒神的法术。

    随后,他一口饮尽杯中剩余的美酒,和瓦列里一同向着大厅尽头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们虽是沿着大厅的边缘而行,但前来攀谈的宾客仍是接连不断,安东只能连连举杯致意。

    “这种时候我反倒羡慕你”,好不容易走出宴会厅的大门,安东偏过头来对他说。

    “没人会找一位祭司劝酒”,想起刚才的事,此刻安东的话里不由得带着一丝挖苦。

    “您是王室的一员,而我是上主的仆役,我们都只是在做自己必须做的事”,瓦列里神色自若,仿佛毫无察觉,但安东知道这就是他独特的回应方式。

    于是安东微微摇了摇头,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我首先是名法师,然后才是位亲王。”

    说罢,二人便再度陷入了沉默。

    “教会对这件事的态度如何?”眼看许久未见的两人之间气氛再度有些僵硬,安东开口随意地问道。

    “此事乃是由您亲自主导,也与主的意志无关,教会本来无权过问,“瓦列里依旧一本正经地回答他。

    “但‘梦境之海’的建立非同小可,它不仅直接牵扯到数万民众的生活,更重要的是,它是一件全新的事物,并未记录在《圣典》之上。换言之,我们并不能保证未来能够掌握它。对此,最高祭司团的诸位难免感到忧虑,教会内部的意见也并不统一。”

    “《圣典》并未包括一切,瓦列里,他们早该意识到这点了。不过我们会克服这些,就像以前一样。”

    安东摆摆手,以他一贯的作风说道。

    但瓦列里只是瞥了他一眼后便继续说下去:“然而,梦境具有抚慰人心的力量,一个能够连接起七海诸屿的巨大梦境,若是能够应用在北境的土地上,对于缓解当下国内的紧张局势十分有益。如您所说,《圣典》并未包含一切,尤其是在通灵术的领域,对于那个由心灵和梦境组成的世界,我们的确一无所知。”

    “我早就说过,不该放弃通灵术的研究,可惜学院的老家伙们没一个认真听进去。”

    提到这件事,安东又露出了一副轻蔑的神情。

    “‘血魔法’的阴影至今仍笼罩在很多人的心头,在重启相关的研究前,必须考虑到民众的感情,”瓦列里皱眉道。

    “通灵术与血魔法不能一概而论,关于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安东摇了摇头,然后说:“更何况,那也已经是一千年前的事了,瓦列里。”

    “如今他们所害怕的,却并非是‘血染年代’的那群疯子。要我说,最多是剧院舞台上的演员罢了。”

    听了他的话,瓦列里眉头皱得更紧了:“若非上主垂怜,我们只会在苦难中挣扎更多的岁月。安东殿下,如此轻描淡写地谈论起那段黑暗往事,实在不妥。”

    “是啊,自从神子大人降世,一切是那么自然地好转了起来,”安东貌似随意地说。

    “就好像这千年的和平时光,都属于她一个人的功劳似的。”

    果然,此话一出,安东便看到瓦列里的脸色开始变得有些阴晴不定,不过很快他就主动岔开了这个话题:

    “总之,对于此事更进一步的打算,我与教会的诸位同仁一致认为需要从长计议。”

    “没错,我们只要像之前一样,等着下一位神子大人的启示就好了,”安东又是颇为随意地开口回道。

    “经上教导我们,‘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无需诸位冕下的启示我们也能获得指引,”终于,瓦列里开始引《圣言》来反驳他。

    “在王以后而来的人还能做什么呢?也不过行早先所行的就是了。”

    安东不落下风地引着《圣言》中的段落,但他随后开口说出的却是堪称渎神的话语:

    “所以,为何我们的神不能降下些许对他来说微不足道的恩惠,以指点他迷途子民的步伐?”

    然后,他又语带戏谑地说:“或者,假如他大发慈悲,将他那洞察世间的智慧直接赐予我们,岂不更是美事一桩?”

    安东转过头,微眯着眼看向瓦列里,眸中却闪过一丝锐利的光采。

    “神一切所做的都必永存;无所增添,无所减少。神这样行,是要人在他面前存敬畏的心。”

    瓦列里只是背诵着经上的段落,但他那越发低沉的声音表明了他的态度,一时间竟是显得严肃非凡。

    见此,安东终于不再出声,只是表情颇为满意地信步跟在他的身后。

    瓦列里此番所言与安东先前得到的消息基本一致,所以他也无意打听更多。对此瓦列里自然毫无意见,于是二人选择再度保持沉默。

    “不过…”,瓦列里突然转过头来看着他。

    “大祭司长本人认为此事对于信仰的传播同样有益,特别是对海上的那些无信者和异端而言,主的恩典将能借此临到他们当中。”

    话音刚落,二人来到会议室门口,于是安东只能最后提醒一句:“这话你可别当着他们的面说。”

    “自是如此,殿下”,瓦列里微笑着,向前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