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骨传奇
繁体版

第12章 北砀求贤

    子昭一行三人翻山越岭,终于在北砀山深处的一片茂密竹林中寻得了甘盘的居处。千辛万苦终于找到贤者超凡脱俗的居所,子昭心中不免激动,更欲效仿古人求贤问道的做派,恭敬行礼而后自报家门。岂知竹屋中传来低沉的含糊男音问道:“来人说得恁快,夹汤带菜一瓮炖,是何意思?”

    子昭心中的贤者形象应当像曾经教他的各位师傅一样,德高年劭,不是须发皆白,便是二毛花白,行事应当举重若轻。言谈更要高雅端正。但听得竹屋中说话的声音年轻,言语也颇轻浮,不免愣在当地,不知做何应对。

    屋中那人说话间便已走了出来,是一名二十余岁的青年,皮肤黝黑,穿一袭粗布麻衣,头上包着块麻布头巾,一瘸一拐地从屋中走出,右手握着柄牛骨小刀,左手拿着半截竹笋。麻衣青年见屋外子昭愣在当地,没有回应他的问话,便正腔又问:“这位来客方才在门外说了许久,我在屋中忙碌,未曾听清。”子昭赶忙再次自报家门,并说明来意:“此次奉王命而来,向贤者甘盘求学问道,请问哪位是贤者甘盘?请出来一见,我好……”

    没等子昭说完,这麻布青年看见子昭身后不远处的羊井,立即喜笑颜开地说道:“哈哈,原来是你,我在屋中还颇费思量,这山外之人哪能寻到此地,原来是你个贼羌引路啊。”一边笑骂,一边迈着瘸腿快步从子昭身边走过,行到羊井面前热情地握住羊井的大臂,使劲摇晃了两下,接着说:“既然已来到屋前,何不进屋来。今日采了一筐竹笋,吃不下的晾成笋干。瓮中还炖着许多,你这贼羌倒是好口福。”说罢,挽着羊井便往竹屋中走去,边走边转头对子昭和鬼殳说:“二位,既然至此便是客,请到屋中歇息,瓮中汤羹片刻间便可做得。”

    鬼殳见这青年浑不把子昭当回事,便道他未听清楚子昭的两次自报家门,便高声说道:“我家主人乃是当今太子殿下,普天之下极为贵重之人,来此寻访贤者。”

    这青年挽着羊井,停步扭头略一颔首,说道:“失敬,贵人来此路途曲折,恐怕腹中也已饥了,请至舍中安坐,待我看羹汤是否做得。”

    子昭和鬼殳拿这青年无计可施,更何况这青年说的好像也无可辩驳,贵人也是要吃饭的嘛。于是,只得讪讪跟在青年和羊井身后,进入竹屋。先进入的是一间较大的竹屋,屋中空间被一张大席和一张小席占据大半。大席下垫着厚厚的干草和枯叶,席上铺有一层麻布,席边叠放着一床羊皮被和一只木枕,看来大席是做床榻之用的。旁边一张小席下也垫了些干草,但是不是很厚,席上设两张案几,看来大屋是做日常起居之用。屋中另外一门通向旁边较小的竹屋,隔门能看见小屋中用石块垒起的坚实炉灶,灶下火烧正旺,灶上搭着一瓮汤羹,旁用粗麻绳挂一只陶壶,灶边地上还放置一只平底铜锅,这铜锅恐怕是两间竹屋中最为贵重之物了。

    这青年将三人带入屋中后,做个请的手势,便进小屋到灶前忙碌去了。鬼殳眼见与这青年搭不上话,便问身边的羊井:“此乃何人?”

    羊井答道:”这便是三年前我为之接腿的人,名唤攸几,是甘盘的从人,也是其学生。”

    子昭心想自己猜得不错,如此年轻绝不是贤者甘盘,做他的从人年齿倒是合适,只可惜腿折了一次,一瘸一拐的。

    攸几听闻外屋三人在谈论自己,便隔着门插话道:“说得不错,我原是师傅的从人,蒙师傅不弃,收我为门徒。羊大兄的接腿之恩,铭刻于心,此生不忘。”

    羊井闻言,不再说什么,憨厚地低下头笑笑。子昭见攸几终于肯开口和自己说话,忙问道:“你师傅现在何处?可否请来一见?”

    攸几一边往瓮中添了干山蘑,一边回道:“我师出外悠游访友去了,不知何日归来。”

    子昭心中有些失望,追问道:“我听人言,贤者生性孤僻,一向不喜与人往来,如今去何处访友?”

    攸几往灶中填些柴,答:“我师傅只是不喜与邑中官吏及富贵人等来往,喜与品行端正、善于劳作人众往来。甚至卑贱奴仆,我师亦不嫌弃,只要纯良端正,身有长技,便乐于与之相交。”说罢,回头笑着看看羊井。

    子昭不禁问道:“难道官吏及富贵人等便品性不端、不修其德?”

    攸几答道:“那倒未必,你这一问,我也曾问过师傅。他言‘人生天地间,德行端正与否,不在贵贱,贫贱富贵中皆有高德之人’。不过我与师傅初来河邑,居于邑边田庄中,所见官吏与富贵者,皆不见德高望重之人。”想了想之后,又说:“师傅倒是说过,河邑有一人,称得上博学高德之人。”

    子昭忙问:“汝师所言高德之人姓甚名谁?”

    攸几用手挠了挠头,思索片刻,笑道:“师傅曾与其高谈,也与我说过此人姓名,我倒是忘了。”说罢,将那一瓮羹汤端起,由小屋端至大屋,放在地上。

    鬼殳进屋后早已憋了半天,见天色渐渐放暗,终于忍不住说道:“太子殿下奉王命前来寻访汝师,必有要事。汝若知其行踪,便寻他回来。”

    攸几侧目道:“我师生性豁达,喜与人交往。平日一得空闲便云游四方,行踪不定。便是当今商王前来寻访,在下也不知师傅在何处。”一边说一边从小屋中拿来四只木碗、四双竹筷,又从大屋角落的竹箧中取出四只竹杯,将这些餐饮器具摆放在小席上的两方案几上。然后,对子昭说:“陋舍中只有这两张案几,今日我四人只能将就一下了,倒让贵人见笑。”

    见子昭愣在站处,攸几又笑着安慰道:“贵人快入座,尝尝山野中的鲜笋羹汤。我师时常四处悠游,喜与相谈契阔之人秉烛长谈,疲乏后便居于其家。不过二位勿忧,我师此行,未带行囊,只待一手杖一斗笠,恐怕只是在这方圆百里内悠游,不会远行,最多三五日便回。”

    子昭闻言只得客随主便,在靠里的案几前落座。鬼书颇觉不妥,扭头对羊井说:“你我岂能与主人同席而坐,对案而食?我二人去隔壁屋中吃食便可。”

    攸几的意思是这席上宽阔,两张案几也容得下四人用餐,但实在拗不过鬼殳的坚持,而羊井心中也觉得与子昭同席就坐有些别扭,二人最终还是拿着碗筷竹杯,到隔壁小屋用餐去了。

    竹屋中的用度器具均简单粗陋,竹碗竹筷都是自己打磨制作,竹杯也只是将毛竹锯断,甚至都未打磨一下,与梌邑羁所的那只打磨精细,且上了漆的青竹杯不可同日而语。攸几用一只竹提勺为子昭和自己案几上的碗中盛满羹汤,又叫隔壁的鬼殳和羊井前来盛汤,而后换把竹提勺从屋角一个陶坛中打酒,当然屋中没有尊、壶、盉(hé)、觥一类的盛酒器,攸几将坛中黍酒依次盛入每人的竹杯当中。

    子昭在山中攀行一日,腹中早已饥渴难耐,碗中汤羹散发出阵阵暖热鲜香之气。子昭端起碗来,夹起一箸笋丝送入口中,嚼在口中爽脆可口,鲜甜不已,又端起碗来喝一口汤,顿觉尺颊生鲜,余味无穷,有一股从未尝过的可口之味,比先前吃过得用料考究、精雕细琢的汤羹鲜美许多。子昭一气呵成,将这一碗汤羹吃喝干净。放下碗筷称赞道:“此羹如此美味,之前从未见过,不知此羹是何名称?”

    攸几再次为子昭盛满汤羹,答道:“此羹无名无称,是在下果腹之物。先将粟米与雉鸡碎肉熬煮软烂,而后加入竹笋、野菜、野山蘑,待将成之时加入干山蘑与盐,汤中鲜味全由鲜笋与干山蘑而来。殿下此前未见此等鲜羹,是大邑中难得鲜笋与野山蘑之故。”

    子昭道:“如此上佳之羹,岂能无名?羹中竹笋,碧绿可人,汤鲜诱人,当称之为碧玉羹。”说罢,将第二碗汤羹吃尽,仍觉意犹未尽,问道:“碧玉羹虽美,仍需饭食佐之。可有黍饭肉食等物?”

    羊井笑道:“寻常邑人小食皆以汤羹为主,而无主食。至于奴仆,小食能吃上汤羹便要谢天谢地了,哪得饭食荤肉。”说完,将瓮中最后一些汤羹盛入子昭碗中。

    用罢这顿简陋但鲜美绝伦的小食,天色已黑,下山显然要走夜路,道阻且长,颇为凶险。子昭决定在竹林中甘盘的竹屋住下,直到甘盘返家。当夜子昭与攸几分别在大屋中的大席和小席上就寝,鬼殳依然坚持和羊井睡在隔壁灶边的席上。

    一夜无话,第二日黎明时分,天刚微亮,子昭便被林中嘈杂的鸟鸣声吵醒,仿佛来到了鸟的世界。子昭颇觉喜悦,因为商人以玄鸟为祖神,凡有鸟雀出没都认为是喜兆,但也不妨碍商人在必要的时候射猎鸟雀。攸几早已起来在竹林中忙碌活计,羊井在旁帮忙。子昭望着林中不断掠过的飞鸟,心中默念,向玄鸟和祖先祈祷,祈求玄鸟保佑、祖宗护佑,此行能够一帆风顺,完成求贤访学之事,尽快返回殷都。祈求完毕,子昭的思绪飞到了百里之外的殷都,心中颇为挂念日夜操劳的父王,他每日忙碌祭祀、操持国事,还要应对周遭不断侵扰的四方戎夷和叛乱方国。想到此处,子昭抬头盯着一只在空中翻飞的燕子,又在心中为父亲和家国祈祷。

    如此在竹林屋中居住三夜,这两日,从未登上过大山的子昭在竹林院中以及竹林周遭游山玩水,饱览山中奇异风光,偶尔采摘野果山菇,权作消遣。鬼殳则紧跟在子昭身后,生怕这位从未进过大山的少年主人在山中一失足滑入山涧,或坠下山崖,那至少就要变成攸几那样的瘸子。羊井勤快利索,每日帮着攸几做各种活计,不是除草松土,便是劈竹搬石,忙得不亦乐乎。三人当中,最乐于留宿在竹林居所的恐怕是羊井,毕竟对于身为羌奴的人来说,在山下的世界他只是一个卑贱至极的外方奴隶,而在这山上的竹林中,他是一个可以与其他人平等就坐的人。

    攸几言谈虽时而粗鄙,时而文雅,但其生性豁达爽朗,做活忙碌之余,不仅与羊井谈天说笑,也与子昭和鬼殳搭话交谈。在两日断断续续的交谈之中子昭得知,攸几父母皆是攸侯家奴,故其自出生之时便已身处奴籍。自幼生长在攸侯的田庄中,勤敏好学的攸几在田庄中劳作,学得一手耕田稼穑的本领,而且能够用各种简陋的食材做出美味的食物。因为能干,被攸侯送到殷都上贡给商王。因善烹饪,攸几在殷都被分配到王宫中的厨房中做杂役,在此遇到当时正在王宫中担任作册(负责起草王命政令等公文)的甘盘,甘盘与其他达官贵人不同,乐意与杂役奴仆交谈往来,与攸几相谈甚欢,尝了攸几烹饪的手艺后,觉得远胜宫中卤小臣(负责总管王宫膳食的官员)手下的一众王厨。甘盘便趁商王奖赏之际,请求将此做杂役的奴隶赏赐予他,后来又求商王解除攸几的奴籍,使之成为自由邑人,并收其为徒。须知,只有商王和各方国君主才有权解除奴隶的奴籍。因此,攸几感戴甘盘大恩,发誓毕生追随甘盘。

    又一日,因在这竹林附近已经游玩两日,一应景物早已索然无味,子昭决定继续向北,前往北砀山深处游玩。于是一大早用过大食之后,带着鬼殳,腰挎宝刀,身负弓矢,悠哉悠哉地出竹林,向北往山中深处行去。行十余里,下到一处山坳当中,再往前行便又是上山路,已经从甘盘竹居所在的山上下来,爬上另一座更加高大的山了。子昭少年心性,昂首望见此山更加雄壮绮丽,便起了好胜之心,意欲登上此山山顶一览山川风光。于是,主仆二人不顾山势陡峭,奋力又向前行了十余里,转过一处山间巨石后,隐隐听得北方有奇特之声,似风吟,像虎啸。鬼殳不禁有些紧张,劝子昭道:“这声音怪异,怕是山中野兽。不如……”子昭好奇心起,摆摆手否决了鬼殳的建议,又拍拍身上的弓矢,示意鬼殳勿忧,继续向前走去。

    再往前行一里多,水气渐浓,奇怪的声音越来越响,如同雷鸣一般,隆隆不绝。二人小心前行来到一处山涧边,拨开眼前茂盛的草木枝叶,循着声音望去,一条白色长龙在前方不远处的山崖上飞贯而下,仿佛白龙入水般扑向山脚下的一泓碧潭。白龙入水处云雾弥漫、水汽升腾,日光照来,幻化出七彩拱桥。

    子昭与鬼殳看得呆了,沉浸在这迤逦景象半晌之后,子昭才喃喃对鬼殳说道:“这便是少傅曾与我讲过的飞瀑吧,少傅讲得虽然壮丽,然百闻不如一见,亲眼得见,方知其景能夺人耳目。”

    作者按:

    王曰:“来!汝说。台(yí,我)小子旧学于甘盘,既乃遯(dùn,通“遁”)于荒野,入宅于河。自河徂(cú,去,往)亳,暨厥终罔显。尔惟训于朕志,若作酒醴(lǐ,香甜的美酒),尔惟麴(qū,酵母)糵(niè,酒曲);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尔交修予,罔予弃,予惟克迈乃训。”(《尚书·说命下》)

    这段文字出自《尚书·说命下》,记载了商王武丁和贤臣傅说(yuè)的一段对话,在对话中武丁简述了自己年少游学于外的经历。武丁这段话的今文含义大致如下:

    商王说道:“来!傅说。我年少时向甘盘学习,隐居在荒野之地,之后又移居于河邑,再从河邑去往亳都。在这期间,自始至终学习都没有显著的进展。只有你能让我的德行和志向都有进步,就像制作美酒,你是必不可少的酒母;调和羹汤,你是使汤味鲜美的盐梅。你我志同道合,共修德政,请你不要离弃我,我定能遵循你的教诲而勉力向前。”

    甘盘是武丁时期著名的贤臣,关于武丁的臣子,在史书里记载的只有甘盘和傅说两个人。这二人见于甲骨卜辞的只有甘盘,在卜辞中记作“师般”,傅说则不见于卜辞。根据学者考证,甲骨卜辞中的“师般”就是文献记载中的武丁的老师和臣下甘盘。古文中“般”和“盘”是经常通假的,而“师”有两解:其一,“师”和“帅”古为一字,本来是指包在头上的佩巾,甲骨文和金文的“师”都是佩巾的象形。甲骨卜辞中所说的“某师”就是某人率领的军队,因而在商周时期“师”成为军队的建制,直到近现代亦然。因此,“师般”中的“师”是一种武职,就是军队统帅。甲骨卜辞中有师般率领军队征伐的记载,如:

    贞:乎般(伐)贡方。(《甲骨文合集》8553)

    其二,“师般”中的“师”是因其担任过武丁的老师,作为帝王之师,地位尊崇,因而将其冠在名前。不论哪种解释,“师般”中的“师”都是由于其担任过重要的职务,而将其作为姓氏。将所担任的职务作为氏的做法在先秦较为常见,很多著名的姓氏都是由官职演化而来,如“司马”、“司徒”、“史”、“太史”、“钱”等。

    古籍中关于甘盘的记载很多,如《君奭》中“有若甘盘”,今本《竹书纪年》里说武丁元年“命卿士甘盘”。这里的“甘”很可能是甘盘本人或者其家族的封地,以封地为氏,也是先秦时通常的做法,现在的很多姓氏即起源于封地名。武丁时期的甲骨卜辞有“甘”作为地名的记录,很可能就是师般的封地或家乡,所以师般也可称为甘盘。

    王往于甘(《甲骨文合集》8001)

    王往出于甘(《甲骨文合集》8002)

    武丁时期的甲骨卜辞中关于师般的记载很多,武丁经常“令”、“呼”师般,也就是命令、派遣师般,就是给师般以王命去办事。如:

    辛酉卜,宾贞:乎(呼)师般取朋,不……屯。(《甲骨文合集》826)

    乎(呼)师般取,往自敦。(《甲骨文合集》839)

    贞:勿令师般取……于彭、龙。(《甲骨文合集》8283)

    “取”都是取得之意,“敦、彭、龙”均是地名。这里所记载的应是商王派遣师般到各地收取贡赋,商代称收取赋税为“取”。

    师般也跟随商王参加田猎活动,如:

    叀(zhuān)般令田于并。(《甲骨文合集》10958)

    叀般乎田于并。(《甲骨文合集》10959)

    般狩栗。(《甲骨文合集》10934)

    上述卜辞中,“叀”(zhuān,通“专”,专使之意),“田”在甲骨文中作动词是“田猎”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