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老戍激战
此时,敌军主帅发现了正在快速接近的左旅方阵,又有一彪骑士从树林另一侧跃马冲出,这三百多骑士冲到距离左旅右翼的右大行不足百步时,依次放缓马速开弓放箭,飞矢直入右大行阵中,但皆失准,难有中的。待敌骑冲至距右大行五十步时,纷纷驻马引弓瞄准放箭。右大行中射手亦发矢还击,不过右大行仅有射手三十余人,对射之下显然不敌对方三百余骑之箭矢密集。右大行阵中不断有士卒中箭,敌骑中显有善射之士,接连有飞矢射中戎车战马,马嘶鸣倒地,四乘戎车因而失去战力。
望乘见状,心知自己长久以来的担心是对的,全军追逐四千余敌军两日,敌人在此地的以逸待劳之师张网多时,就是在等己方这疲弊之师自投罗网。简单判断形势之后,望乘咬牙下令:旅尹率领旗鼓号角,指挥中大行和左大行向前,侧击从林中冲出的那支敌军生力军,自己率领扈从共三乘战车,百余卫卒,外加身边用来传令侦查的多马和斥候共三十余骑,离阵向敌人骑兵冲去。
虎缶见状,大喝一声,令驭者邓斛驾车跟随望乘而去,车后十一名仆众也呼喊着挥舞棍棒紧随。
敌军三百余骑,皆是不着盔甲,只持弓矢的轻骑,主要以灵活迅疾见长,依靠弓矢远程杀伤对方。自然不敢与盔甲鲜明、气势汹汹冲来的四辆战车和其后的百余名精锐戈士近战,更兼旁边还有三十余骑迂回而来。
只听得这一彪敌骑中传来短促的几声号角,三百余骑纷纷拨转马头飞驰而去。其中有几名弓马娴熟者,还不断扭身回射箭矢,只不过骏马飞驰颠簸之下,所射箭矢皆无准头。
子昭赠予虎缶的兕(sì,板角野牛)首此时大发其威,虎缶引弓搭箭,待戎车徐徐稳行之时不断发矢,最后干脆下令邓斛将车停稳,细细瞄准射之。待敌骑跑出射程之前,虎缶便已射中三马一人。只是坠马之敌起身踉踉跄跄爬上其余敌骑的马背逃走,只有那背中一箭的敌人躺在地上不再动弹了。
望乘继续率领扈从战车和多马掩护左旅右大行的右翼,并下令将多马中的四匹战马交与右大行,代替右大行中被射死的战马,四乘战车得以恢复战力。
虎缶这时方有空闲仔细眺望,看清从林中冲出的那支敌军生力军阵中所立大旗,不是绘有大眼的青色旗帜,而是将一皿、一田、一虎绘在一起,旗面略显拥挤的淡黄大旗。这旗号虎缶再熟悉不过,乃是与虎方相互攻伐,积有世仇的卢方(在今河南省卢氏县)旗帜。虎缶连忙扯着嗓子对望乘喊道:“亚旅所忧,果然不错,此乃卢方之敌。”
击退袭扰的敌骑后,左旅军阵得以继续向前,直扑林中冲出的卢方军阵而去。此时,卢旅已经从侧方突入攸、林二旅右翼,二旅阵型本因追击而散乱,兼之士卒疲惫,瞬间便陷入了两面交战的困境,损失颇大。幸而左旅中大行和左大行及时赶到,侧击卢旅,使得卢旅不得不停止进攻攸旅,匆忙调转阵型正面迎击左旅,双方顿时陷入苦战之中。
左旅右大行也已整顿阵容,准备给予陷入鏖战的卢旅以致命一击。这时,本已遁走的三百余骑复又从林中杀出,其后还跟着四乘戎车,二百余士卒,士皆盔明甲亮,孔武有力,显是敌军精锐。虎缶心中揣测,定是敌方主帅见这三百余骑阻我不住,亲率扈从督着三百游骑而来,此番意在阻滞我左旅击其卢旅之阵。
虎缶心中不禁回想起幼时父亲虎侯所讲述的,虎方与卢方的恩怨纠葛。卢氏乃舜帝后裔一支,妫(guī)姓,而虎氏先祖乃是舜帝重臣“八元”之一伯虎,故以虎为氏。以此推之,虎方与卢方原有君臣之义,只是这些皆是上古舜帝时的故事,距大商年代久远。虎、卢二方国毗邻而居,数十代人以来因为土地、山林、河流之争,以至到底要不要臣服于大商,渐生冲突龃龉,以致相互攻杀成为常态,故而现今的虎方与卢方已成仇眦。
虎缶正沉浸在对父亲的回忆中,思绪被望乘大声呼喝的下令之声打断。虎缶举目凝神,眼见数百敌骑与戎车转瞬间冲至三百余步的近前,手忙脚乱的再打开一只箭袋,取箭搭于弓弦之上。
执弓矢在手,虎缶心中稍稍安定,哪知随着望乘的又一声呼喝,本方的三乘战车和百余名精锐戈士向敌人迎面冲去,虎缶身体摇晃,赶忙降低身体重心,右臂靠在车舆右侧的大盾之上。须臾之间,双方戎车接近,虎缶稍探身躯,在戎车的颠簸之中引弓发箭,而后取箭搭弦,引弓再发,如此反复三次,双方戎车便已错毂相交。此时,双方车上的甲士持长戈横扫拦截,虎缶车左的虎负老当益壮,操戈狂舞。
虎缶顿觉四方一片混乱,难辨敌我,缩着脖子,依着立在车舆上的盾牌掩护,继续引弓近射。只是这姿势让习练弓术十余年的虎缶颇觉别扭,不论是幼时父亲教导弓术,还是后来田猎,或在殷都之中与人比赛射术,都以舒展洒脱为要义,以方便发力瞄准,姿势也显雍容大气。虎缶此前从未有如此猥琐,缩成一团,蜷身引弓射箭的经历。今日战场上的生死搏杀,唤起了虎缶身上求生自保的本能,故本能之下,有此蜷缩射敌的姿态。其余戎车上,包括望乘在内的饱经战阵之士也是如此射姿,看来这倒是战场实用之技。
双方戎车交错相击,战过一合,车上甲士与车下戈士互有损伤。车后戈士随后战在一起,只是由于卢方人数较多,步骑合力逐渐将望乘与虎缶所率百人之队围住猛攻。好在这百余名卫卒皆精锐死战之士,人皆一手操戈一手执盾,并肩结成圆阵,奋力与敌厮杀。卢方人众见对方如此悍勇坚韧,一时之间也不敢近前以命相搏,只是紧紧围住,并在十余步外呐喊叫骂。
此时,卢方三百余骑得以驻马稳射,顿时箭如飞蝗、矢如雨坠。望乘自不会困居死地,连声下令三车驭者调转车头,向敌方游骑所围之处冲击。游骑不敢与战车戈士正面交战,纷纷驱马散开,眼见虎缶将随望乘冲出敌围,忽而两箭射入车前左骖肚腹,那马吃痛,嘶鸣狂奔几步后陡然跪地倒下,飞驰的戎车也失控侧翻,将虎缶甩出车舆十步之外,而车左虎负和驭者邓斛则被扣在侧翻的车舆之下。好在虎缶的一众仆从还紧紧跟在车后,有四仆举盾挥棒,一边掩护,一边将虎缶扶起。余下数人合力将侧翻的车舆掀起,救出虎负和邓斛。
虎缶被摔得头晕目眩、难辨天地,慌乱之下反而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了。虎缶被甩出车舆后,转瞬被随从仆众扶起,掉在地上的兕首也被一仆捡起。虎缶只听得四周人喊马嘶、金戈相交之声不绝于耳,敌方箭矢尤从身边飞掠而过,幸而救护自己的四仆手举盾牌护持,有几只箭咚咚地打在盾牌之上,若不是救护得及时,恐怕这几箭已经钉在虎缶身上了。
虎缶与身边众人连忙退到侧立的车舆旁边,车前另一匹马被拖倒后,也已被乱箭射死。只是戎车车舆太小,藏不下这十几人,好在车舆上和众人手中有盾牌共有十二面,在虎负的指挥之下,堪堪遮挡住敌方不停射来的乱箭。
虎缶心中叫苦,最先想到之事便是今日休矣,要死在世代仇敌手中,真是天帝报应,谁教自家父祖当年杀伤卢方人众甚多,还将对方头骨拿来刻辞。又有些后悔,十几日前在殷都将自家的豪华乘车换成这狭小的戎车,否则乘车车舆宽大,倒是能多遮挡一些地方。想到此处,心中暗自伤心,那乘车可是自己来殷都奉公前,母亲令巧匠用心打造,装饰华丽,前后花费贝币五十朋。母亲知我殁讯,恐怕要肝肠寸断、日日泣涕了。
正当虎缶与其从人在卢旅的箭雨中苦苦挣扎之时,冲出敌围的望乘,带着自己的百余卫卒返身杀回。原来望乘率军冲出敌围之后,发现身边的戎车少了一乘,知是友军同袍陷入敌阵,便又调转车头再次杀入。望乘叫虎缶坐在自己的车左,原在车左的甲士下车步战。望乘率领两乘战车、百余士卒意欲再次杀出重围。然而,卢旅游骑此番面对冲击不再纷纷躲闪,而是奋勇向前开弓放箭,阻挡左旅将士的冲突。甚至有十几骑骁勇之士背起战弓,手持短戈殳棒,径直冲上前来搏命近战。好在望乘卫卒之中,二十余人持长戈、长矛,卢方游骑手中的短戈、短刀、短棒在近战中占不到任何便宜,丢下几人几马之后又转身撤去。不过,望乘等人的突围之举,在与卢骑这一番交战纠缠之下也化为泡影,且又损失一乘戎车。
使望乘稍感宽怀的是,他们这一百余人拖住了敌军游骑三百和一支生力军二百余人,使之无瑕侧击右大行,右大行一千余人终于可以无后顾之忧,投入到正面战场上去。
就在望乘与虎缶等人陷入敌围,难以脱身之时。身材矮小的卫卒田石爬上虎缶那乘侧翻的战车,使自己在平阔之地稍稍登高以便望远。田石举盾观望一阵之后,迅速跳下车身,一边灵活的钻到车侧躲避飞矢,一边大声对望乘喊道:“大人,敌寇两乘战车,一在北,一在南,皆缀在阵后。车上之人指手画脚,摇旗击鼓,定是敌军将帅无疑。”
虎缶听闻心中暗道,原是敌军主帅亲自出阵在此督战,难怪敌骑如此舍命搏战,使我等不得突围。望乘下令步卒在原地结阵举盾守御,己方仅余的两乘戎车一往南、一趋北,寻机射杀敌军督战之人。下令完毕,望乘扭头微笑着对车左的虎缶说:“本欲护君周全,怎料却陷君于险地。方才一睹虎君弓术不凡,今日能否脱此险境,全赖你我二人二弓。”说罢二人皆搭箭在弓,凝视前方,欲从敌军阵中来来往往的人马之后找到那战车影踪。
望乘戎车冲到距敌阵一百余步时,看见阵后有乘戎车,车上之人正安坐眺望,只是看不清楚脸面形容。虎缶眼神锐利,看得端详,对望乘说:“定是那戎车,车舆上有楹鼓,车右之人锦衣华服、手握短旗,车左之人手持号角、身侧悬錞。”
望乘赞道:“虎君好眼力,你射车右,我射车左。”说罢,望乘令驭者稳驾缓行,二人屏气弯弓,几乎同时撒弦矢出。虎缶所持兕首弓力强劲,故而箭矢先至,车右华服之人目下鼻侧中箭,惨叫一声跌下车去。车左之人闻声本能地缩头躲避,是故望乘箭矢正中其胄,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饶是如此,车左之人也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之中将跌下车的华服之人拖到车上,令驭者驾车飞也似地跑了。
卢方戎车的随车戈卒见状,拔腿追随戎车飞奔而去。所剩游骑犹豫不决,战意坚忍者,纷纷开弓回射望乘戎车,望乘、虎缶二人不得不放下战弓,举盾遮挡。战意不坚者则犹豫不决,有的已将马头拨转,似是方便情势不妙之时奔逃。望乘见状,一边下令驭者毋需掉头,径直向前冲去,一边取下车舆上挂的一只号角,吹出长长的号音。望乘卫卒听闻号角长鸣,发一声喊随望乘战车向前冲锋。卢旅游骑纷纷散开,提前拨转马头者奔逃得更快。
从树林中杀出的卢方之旅约有三千余人,与左旅中大行、左大行战到一处。甫一交战,卢旅凭借人数占优,加之左旅将士连日追击,体力消耗过大,卢旅颇占上风。然而,战不过两刻,左旅右大行杀到,顿时左旅全军士气大涨,两军战到一起,不分上下,鏖斗不休。
在老戍的残垣之下,目师四千人与攸、林二旅三千余人交战厮杀。双方都因连日奔跑而精疲力竭,但目师占据老戍地利之便,射手站在残垣断壁之上不断发矢杀伤对方。更兼攸、林二旅交战之初便被卢旅侧击,若非左旅及时赶到,牵制卢旅,二旅早已被夹击歼灭。纵是如此,攸、林二旅士卒锐气大伤,逐步陷于被动。战至望乘与虎缶成功溃围而出之时,攸、林两旅已伤亡惨重,只得且战且退,苦苦支撑,随时有全军崩溃之虞。
就在天色擦黑。双方兀自不分胜负之时,东面大道上,一支人马打着火把徐徐开来,正是子时所率缺兵少将、车马不足的西旅。西旅亚旅子时与师氏攸侯父子不和,忿于攸由父子私心太重,因而并不催促士卒拼命赶路,所以西旅姗姗来迟。正因如此,西旅将士体力较好,原本这支被轻看的羸弱之旅,此时算得上这战场上的生力之军了。
望乘遥见东边大道上灯火点点,知是缀在后面的西旅终于赶到。此时,望乘用以传令的骑士和斥候皆已遣出,只得派身边仅余的一辆戎车前去通报战况,并请子时率西旅不必沿大道前行,而是向正东直驱,侧击卢旅左翼,与左旅一起击破卢旅之后,此战大局便定。
暮色已深,老戍周围灯火点点、火把燃烧,荒野中有几处还燃起了火堆,将残垣断壁映照得更加凄凉瘆人。除了偶尔响起的将死之马的哀鸣和重伤兵卒的呻吟之声外,只有天上鸟雀间或发出的鸣叫。若不是地上的灯火,绝看不出在这些灯火之中还有数千名将士在此停歇喘息。经过连番苦战,幸存之人或疲惫不堪,或心有余悸,都无力多说一句话,更何况追击残敌。
西旅加入战场后,本已陷入熬战的天平发生倾侧,加之卢旅主帅阵亡的消息悄悄地在卢旅将士中传开,卢旅阵型迅速崩溃,全军溃散。左旅和西旅得以调转阵型,直驱老戍的目师。目师眼见友军溃败,更无战意。今日的目师由胜转败,上演了一场真正的溃逃。
此战,商军惨胜,虽先败后胜,击溃了目、卢两方联军,驱逐入寇的敌军。但是,攸、林两旅损失过半,车马损失殆尽,左旅也伤亡近千人,西旅损失较少,只伤亡百余人。
四旅共斩杀敌军近两千人,俘虏一百五十余人,其中行长、什长等中下级官长八人。若是商军士卒尚存一丝体力,也能趁敌军溃散之时追击残敌,那样俘虏之数至少也有几百。但全军将士精疲力竭,敌军溃散后无力再追,俘虏的这一百五十余人,都是负伤无力逃遁之敌。
两日后,全军徐徐返回甫邑休整。望乘询问邑长。甫邑可曾派出一名叫甫劳的邑人前去求救。邑长瞠目结舌,不知有此人。望乘便知自称甫劳之人必是奸细无疑,立即下令卫卒将其人执来。卫卒讪讪来报,前日此人在老戍全军苦战之时,寻机逃脱了。
攸侯在甫邑召集望乘、子时、林笃、虎缶商讨回师之事,经此一战,攸侯仿佛苍老了几岁,缓缓对众人说道:“此番两战将入侵之寇逐出王畿,本师总算不负王命。两战共捕获敌虏二百余人,待凯旋回都之时,献俘之礼也不寒碜。美中不足之事,便是未擒得寇首敌酋。我军将士奋勇杀敌,损伤也颇惨重。”说起自身损伤,攸由心中如刀绞般难过。因为损失最惨重的便是他的攸旅,商王嫡系左旅损失也不小。但此战攸旅冲杀在前,损失最重,也算能给商王一个交代了。攸侯心中肉痛,嘴上说道:“攸旅损伤一千余人,亚旅攸喜亦身受矢创。林旅、左旅,各损伤数百人,西旅损伤百余人。本师已令作册将此番交战详情刻辞,以便禀报大王。各位亚旅还有何事要禀明大王的?”
望乘禀报了虎缶射杀卢旅主帅和敌方派遣细作之事,只是将细作逃跑的责任,全揽在了自己身上。子时解释前日西旅姗姗来迟的原因是要护卫行进不快的辎重牛车,并上报了前日战中奋勇向前、擒杀百余敌寇的鹿行。裹着箭伤的攸旅亚旅攸喜和一脸苦相的林旅亚旅林笃,则垂头丧气,无事可报。
攸侯听罢,说道:“二位亚旅所说立功之人,本师定当禀明大王,重重奖赏。”
众人议事罢了,望乘对子时说:“前日所见,西旅之中有一行人众冲杀勇猛、阵势规整、当者必溃,想必正是时君所言之鹿行,不知其统军行长何人?”
子时道:“亚旅所见不错,西旅先悬之行,便是鹿行,其行长乃鹿邑邑长鹿辰,其人与二子共赴王事,皆颇有统兵之才。”
虎缶在一旁慰问攸喜伤势,众人且谈且行,便欲各回其旅,率军凯旋,返回殷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