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骨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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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追击穷寇

    左旅、林旅和西旅在甫邑外击溃目师,士气大盛,戎车奔驰,士卒踊跃,开始追击逃跑的敌军,以扩大战果,执拿俘虏,夺取战利品。忽闻阵后钲(zhēng,古代铜制乐器,有长柄,多用于军旅)錞(chún,铜制的军乐器,形如圆筒)鸣响之声不绝于耳,由远及近。虎缶转身回望,阵后不远处三乘戎车快速驶来,鸣金之声就从车上传出,颇为刺耳。定睛细看,主帅攸侯由之子攸喜乘着最前一辆戎车,其人左手持钲,右手不断敲击。攸喜身后还有两辆戎车,车上乘者或持铜钲,或举錞于,皆奋力敲打。

    正在追击敌寇的三旅将士闻鸣金之声,纷纷停步驻足,扭头观望,大多有不解之意。望乘连忙派多马(骑兵指挥官)率十余骑前去阵前传令,命全旅停止追击,就地休息。此举一是以防冲在最前面的戎车戈卒,因为战场嘈杂,听不到鸣金之声。二是害怕有些杀红了眼或贪图缴获的将士,不顾鸣金而继续追击敌军。两种情况都将使自己的部下受到军法严惩,是故望乘忙派骑士前去传令,制止追击行为。

    攸喜所率三车来到近前,车停但敲击之声仍然不绝于耳,攸喜本人手臂敲得酸痛,命自己的驭者继续敲击。望乘也不理他,只是有条不紊地不断下达命令,教部下救治伤者,收拾战场,统计俘虏缴获,并继续派出斥候,向敌寇逃跑方向侦查敌情。

    不一会儿,本已跟随己方将士冲上坡地的子时驾车气势汹汹驰了过来。他在远处已经看清是攸喜在鸣金,强压怒气问道:“吾等正欲破敌,不知为何鸣金?”

    攸喜面有得色,道:“奉师氏军令鸣金。前日时君也说敌军故意示弱,必有蹊跷,师氏深以为然,恐前有伏兵,担心我军中敌埋伏,故而穷寇莫追,鸣金收兵。”

    子时怒道:“前日师氏未曾纳我之谏,今日从谏如流,口舌转换倒快。依我所见,汝父子眼见我三旅已大破敌军,正欲追击残寇,而汝攸旅寸功未立,只躲在阵后消遣。心中嫉妒我等功劳,故而鸣金。”

    攸喜怒道:“一派胡言,此番破敌岂是你那不足千人的老弱残旅所为?左旅亚旅在此,还未言语,汝倒忙着争功。就算汝立下齐天之功,怕也无用,还不是一介……”

    虎缶深知攸喜牙尖嘴利,斗嘴争口之功在殷都贵胄子弟中当属一流,知他后面有不堪入耳之言,连忙上前劝解,打断了攸喜的叫嚷。林笃这时也已驱车赶来,询问鸣金缘由,见状不断劝解子时。

    随后少顷,攸侯带着攸旅徐徐而来,与各位亚旅道一声辛苦之后,一边令作册前去军中清点记录各旅捕获俘虏数量和阵斩敌军数量,一边与众人就地召开军事会议,商讨下一步行动。望乘和子时主张,我军连续行军,今日又大战一场,现甫邑之围已解,不如就在邑边扎营休整,待敌情分明之后再作主张。攸喜和林笃认为敌寇已败,应趁其士气低下之机,继续追击,以竟全功。

    于是攸侯纳谏如流,下令全军变阵,追击目寇。攸旅在前,林旅、左旅、西旅在后,排出锋矢之阵向敌寇逃窜方向追击。

    攸侯军令刚刚下达,子时黑着脸问道:“为何不以原来阵型向前追击,此时变阵岂不耽误时间?”

    攸侯压着声音道:“本师知三旅方与敌寇苦战,体力消耗大半,只有攸旅未曾接战,乃生力之师,故命其在前追击。”

    子时冷笑道:“怕是攸侯见目寇不堪一击,想让自家将士冲在前面立功耳。”

    攸侯被顶撞,胀得满脸通红,攸喜嘴快,替父怒斥道:“汝乃统兵亚旅,竟敢再三顶撞主帅,不遵军令,难道汝不怕铜符金钺吗?”

    子时大怒:“汝父恬为师氏,遇战则安居阵后,敌溃则踊跃向前,公器用之于私利,难道不怕我禀明大王吗?”

    哪知攸喜口舌更利,笑道:“汝一介庶出之子,休要拿大王来唬人。须知将来大位自属太子殿下,与尔何干?说起太子殿下,嫡正所出,礼贤下士,温文尔雅,可不似庶子这般粗鄙无礼。”攸喜也是子昭的一众玩乐悠游之友,故攸喜有此一说。

    子时痛处被狠狠戳中,勃然大怒,拔出腰间宝刀便欲扑向攸喜。望乘见己方大胜之下,统军之将却欲挥刀相向、自相残杀,实在是自己从军多年未曾见过的奇景。惊讶之下,望乘倒是眼疾手快,一双强劲有力的大手将细皮嫩肉的子时拦住,虎缶和林笃等人也赶忙出手,将横刀叫骂不休的攸喜拉开。

    这一番折腾又花去一刻多时光,师氏大人气得胡须乱抖,从贴身卫士手中接过金钺,颤声大喝:“各旅以方才军令列阵,追击目寇。再有贻误军机者,此钺不识大王王子,亦不认本侯亲子!”

    子时与攸喜见再闹将下去,主帅攸由要被气死,攸喜提前继承侯爵事小,商王怪罪下来两个罪魁祸首可担待不住。于是,攸喜终于住嘴不骂,子时气狠狠地上车回归西旅,自始至终手中利刃未曾归鞘。

    余下各人终于腾出手来,得以收拢戎车兵卒,整顿阵型。攸旅阵型本来未乱,此时由攸侯亲自率领,一车当先向西往目寇窜逃之处追去。是日,全军追击至小食之时,仍未追上敌军,各旅只得在甫邑以西四十里一处被抢掠一空的田庄边扎营。

    小食之后,虎缶心想自己既为左旅御史,今日战阵胜敌,应当刻书一片向商王汇报战况。但思来想去,自幼所学,圣贤誓文、雅乐歌舞、贞辞占卜等事都烂熟于胸,唯独未曾学过战阵之事。便来到望乘帐中,欲向其请教军中文书如何作法。

    望乘丝毫不藏私,三言两语便说清军中公文写法,只需刻辞说明何时何地,遇敌几何,如何破敌,损失几何,斩杀俘获多少即可,至于其他歌功颂德、形容夸张之词,一概不刻。

    说罢军中公文写法,望乘又对虎缶说:“今日战罢,吾驰车赴战场近处一观,所见目师今日布阵之处,余有拒马若干,皆置于坡地之上,颇为蹊跷。”

    虎缶道:“我众敌寡,目寇居山坡之上,布方圆之阵,此俱是守御之势,使用拒马倒也寻常。不知亚旅所言何处蹊跷?”

    望乘说道:“若用拒马守御,当置之阵前。今日所见目师所用拒马,皆置于其阵后。观其位置所在,不似用之以守御,倒像预先知晓自己必败,用以阻滞我军车马追击。”

    虎缶问道:“何不将此事说与攸侯,敌军拒马尚在坡地,便是有真凭实据,可向攸侯直言。”

    望乘道:“今日战后攸侯急匆匆率军追击敌军,不得空进言。再者,仅拒马一事,便说目师有诈,也难以服众。更何况,我见攸侯统军布阵之中,私心颇重,其所言所行皆为一己私欲,忠直之言未必能入其耳。”

    虎缶问道:“若是目寇确实有诈,该如何是好?”

    望乘皱眉道:“今日目师一触即溃,更令人生疑。若无战意,早早撤军便是,何故应战而后奔逃。因攸侯鸣金,我军仅杀伤敌军二百余,执老幼俘虏四十七人。敌军败而未溃,实力犹存。如今只能小心谨慎,多派斥候侦看四方,严整军阵,勿要陷入敌军陷阱即可。”

    望乘所说俘虏,早已审问后送往攸旅营中看管,其人皆是目方人众。他们是凯旋后向商王献俘之礼上的主角,结局不是被献祭与天神先祖,就是终身为奴。只不过今日所擒老幼俘虏数量既少,分量又太轻,攸侯等人心中所想,得抓些身份高贵的用以献俘才好,最好是抓获目伯温。

    虎缶见望乘忧心忡忡,有点不以为然。但见其不再说话,便告辞退出。

    次日,斥候来报,目寇已转向西南方向奔窜,显是要逃回目方。全军由是转向西南方,依师氏攸由军令,四旅依旧排出锋矢之阵逐敌,只是锋失最前面的攸旅急于追击,全旅在攸喜的督促之下狂奔向前。林笃一是也想立功,二是欲使全军阵型完整,林旅不得不加速紧跟在攸旅之后。左旅持重居间,前后照应。而西旅则拖拖拉拉,缀在十余里之后。全军四旅逐渐由锋矢阵拉成了一个长蛇阵,而这条长蛇的尾巴西旅还与蛇身断开十几里路程。

    中午时分,斥候来报,逃窜目寇就在西南方十余里处继续遁逃。攸侯大喜,传令全军不得休息,继续飞速向西南方追击。

    狂奔到日落时分,一日半内全军已追逐近百里,人马俱已疲惫不堪。期间,望乘几次派遣卫卒请求攸侯穷寇勿急追。最后一次,望乘亲自驰车前往攸侯车边请求全军减速慢行,使士卒休息,同时以待后军前来。攸侯均置之不理,并拿出铜节金钺再次严令追击。

    望乘无可奈何,悻悻在路边等待左旅军阵,忽听得前方鼓声号角声齐鸣,喊杀声隐隐可闻,心中断定是前方攸旅已与敌军接战。此时,虎缶随左旅匆匆赶来,也听见前方鼓号喊杀之声,忙问:“攸旅追上目寇了,那我左旅是不是也须速速向前?”

    望乘点点头,咬牙答道:“前锋接战,后军自当向前。只是我军阵型散乱,士卒疲惫,西旅和辎重还在后,望不见其踪影,真真叫人左右为难。好在夕阳未落,全旅尚能辨别方向。”说罢,命斥候向前侦看攸、林两旅与敌接战情形,又传令全旅按三大行结阵,左大行在东南左翼,右大行在西北右翼,中大行居中。望乘又令左旅司鼓一呼一吸间击鼓一声,使全旅徐徐而行,阵型渐成,士卒也有了喘息的时机。

    虎缶在侧仔细观看望乘下令呼喝,三千余人的左旅在其指挥之下,顷刻间便由阵型杂乱、前拖后沓的追击之势,转变为徐徐如林、威武向前的却敌之师,不由得对这位出身低微的亚旅心生敬佩。

    左旅以三列方阵向前徐行两里,斥候回报:此地属老邑,前方三里处乃商王设于老邑的戍守之所,称为老戍,敌军便依托老戍布阵,现已与攸旅、林旅相接交战。

    望乘和虎缶均知,不论是老邑还是老戍,在一个多月以前目寇入侵之初,最早被攻克,被劫掠一空。老戍中戍守的兵卒二百余人损失殆尽,仅有几人逃出报信。据之前军情,老戍为守边防御之所,筑有矮小城墉,但无壕沟,敌军依此布阵防守,可以借助残存城墙的地利之便。

    望乘令司鼓加快击鼓频率,全旅加速前进,准备与友军并肩作战,一同对敌。正当左旅将士望见前方烟尘扬起、矢如飞蝗之时,夕阳落处,一支军阵如锋矢般从西面林后冲出,其疾如风,直扑前方攸、林二旅松散的侧翼而去。观其冲击速度,显是在林后养精蓄锐、等待多时了。

    作者按:

    “族”和“戍”也是甲骨文中与军事单位相关的字。族本是一种军事编制,族字从“矢”,锋矢杀敌;族字从“方”,人众来自同方,其为来源于同族的军队组织。甲骨卜辞中,“王族”、“子族”、“多子族”、“一族”、“三族”、“五族”的职责都是从事征伐,未见从事农业生产等其它活动的记载。

    甲子卜……以王族伐宄方,在辛炎,无灾。(《小屯南地甲骨》2301)

    ……般呼子族先。(《甲骨文合集》14922)

    贞:令多子族暨犬侯聘周,由王事。(《甲骨文合集》6813)

    上述第一条卜辞意为派遣“王族”的军队去征伐宄方。上述第二条卜辞中,“先”指作战时先行出击,意为师般在战斗中命令子族先行出击。上述第三条卜辞中,“聘”,有聘问、访问之意,意为商王命令多子族随犬侯出使周国,由于从大邑商到遥远的周国,路途遥远、方国众多,让多子族随犬侯一起去,起到扈从保卫的职责。

    惟一族令。(《甲骨文合集》34136)

    乙亥,历贞:三族王其令追召方,及于£。(《甲骨文合集》32815)

    王惟羡令五族戍羌方。(《甲骨文合集》28053)

    上述卜辞记录了商王命令“三族”、“五族”分别追击召方和戍守羌方,说明“一族”、“三族”、“五族”的军事性质。

    “戍”,甲骨文像人立于戈下、《说文》:“戍,守边也,从人持戈。”可见,甲骨文“戍”是驻守在商王国边境的军队,戍的长官称为“戍史”。戍不仅负责守卫边防,还要随时向商王报告军情。“戍”也有右、中、左之分,说明其编制与师、旅、行类似。但是,从甲骨卜辞记载来看,戍的主要职责是守卫,驻防一地的时间较长。担任戍守活动多是来自各邑或各族的地方武装,如:

    其呼戍御羌方于羲£,捷羌方,不丧?(《甲骨文合集》27972)

    丙戌,戍及方于£,吉。(《甲骨文合集》41342)

    中戍有灾?左戍有灾?右戍不雉众?中戍不雉众?左戍不雉众?(《小屯南地甲骨》2320)

    上述第一条卜辞是询问在羲地防御羌方的戍能否取得防守战斗的胜利。第二条卜辞记载的占卜结果显示,戍守及方的部队应该能取得胜利。上述第三条卜辞中的“雉众”,意为伤

    亡惨重,该卜辞是卜问驻守在边境的“左戍、右戍、中戍”是否有大量的伤亡。

    商王朝征召军队的制度在商代各时期略有不同,武丁时多见“登人”、“共人”,说明这时根据战事需要在一定地区或一定范围内征集兵员,再编成师、旅、大行、行等。但是涉及征调王族、多子族、三族、五族的武装,少见用“登”或“共”一类的用语,而是直接“呼”、“令”其出征,或命某族的族尹“以众”出征。这可能意味着武丁时在王畿已开始实行任户计民,登记人口,一旦有事,王畿各族可以很快抽调组织成军。

    由族逐步发展就可以建立常备军,商代中后期可能已经建立常备军事单位,以贵族为骨干,有一些较长时间在军服役的人员,于是就具有了常备军的性质。尤其是兵员有了固定的军籍,有了等级隶属关系,所谓“人有所立之军,军有所统之将”的制度,事实上就已经属于常备军队。卜辞有“乎师往见右师”,说明“右师”有自己的驻地,还有“韦师寮”,是指守卫部队的军职寮署。

    商代已经有了常备性的职业军人,这一观点是多数学者的共识。例如,从商王的扈从军演化来的王宫守卫,行使武装警卫职能的多马卫、多犬卫、多射卫都应是常备武装。军队中的弓箭射手、马车驭手、骑乘斥候,都属于技术兵种,需要掌握专门的技能,就离不开长时间的脱产训练。这些技术兵种不可能由临战征召的平民担任,其人员都要有一定的服役期。部分出身贵族的军事指挥官,应已成为职业军官,一些军事管理后勤人员,可能已具备常备军人的性质。

    参考文献:

    宋镇豪,罗琨.商代战争与军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11)

    王绍东.甲骨卜辞所见商王国对外战争过程及行为的研究[D].山东:山东大学,2010(4)

    李雪山.商代封国方国及其制度研究[D].河南:郑州大学,20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