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唇舌之争
冢宰和太师年岁较长,除向商王王妇敬酒时一饮而尽外,其余皆饮一口。待二位重臣敬过酒后,依序便轮到了上席之首的两位先王之子子显和子昌敬酒。二人向商王、王妇敬酒三巡之后,原坐于首席的四人正离席在向庭中众人敬酒,二位王子便略过首席,直接来到上席的望乘席前,恭敬行礼祝酒道:“亚旅大人登锋陷阵、驰骋沙场十余载,为我大商立下赫赫战功,近日又建新勋,请受我兄弟三献。”
望乘自知酒量不逮,怕后面自己敬酒时不胜酒力,便留余地浅饮一口。哪知二位王子早已一饮而尽,见望乘未饮尽,子昌道:“请亚旅满饮此爵。”
一旁的子显笑劝解自己的堂弟,说道:“早闻亚旅大人治军严谨,在军中轻易不饮酒,如今见之,方知传言不假。能战者未必能饮,今日我二人就不劝大人多饮了,如何?”见子昌不再说话,对望乘道:“我二兄弟满饮三爵,请亚旅大人随意而饮。”
望乘心中对子显的豁达洒脱颇有些好感,谢道:“谢殿下。殿下过誉,望乘惭愧。在下不善饮酒的确不假。”
子显示意身后侍者斟满铜爵,再敬一爵:“吾闻此番大破目寇,多是大人功劳,王师有名将如亚旅大人,可喜,万幸!”
子昌在旁附和:“若由大人为师氏统军,想来我军此次不会损伤如此众多的车马士卒了。”
望乘忙道:“此番大胜,乃祖宗护佑,全军上下之功,望乘怎敢倨傲贪功。”见二位王子又已饮尽爵中酒,望乘不由得大喝一口,爵中也只剩一点酒底了。子显见状,示意侍者为望乘斟满酒爵。
待三人爵中酒斟满,子显又敬第三爵:“以大人功劳才干,当为师氏,裂土封侯,立邑建邦,久居亚旅之位却是屈就。愿公早日建此功勋!”
望乘受宠若惊,忙推辞道:“望乘出身贫寒,能有今日已是蒙大王恩宠,冲锋陷阵乃是本分,其余不敢有他想。二位殿下抬爱之言,望乘确是承受不起。”
子显微笑道:“吾观大人面相贵吉,富贵不限于此。若不嫌弃,他日可来鄙府一叙,吾为大人刻辞占卜便知。”
子昌也道:“亚旅大人,事在人为,若有贵人相助,则大事可成矣。”
言罢,二位王子不再多说,拱手为礼,便由上席一一敬将下去。
二位王子敬过酒后,依序便该由攸喜、望乘、虎缶等人敬酒,有前面众人做过多次榜样,望乘如法炮制,先是行礼,然后向商王王妇敬酒三巡,望乘自然学得真切,每巡都将爵中美酒喝得干干净净。而后望乘依次敬过上席的众位王子重臣,敬到一半的时候发现,攸侯由早已敬罢庭间上席的宾客,走到庭外向众臣工将士敬酒。不过在庭下只是一次性向所有庭外人众敬酒,敬罢之后攸侯的第一轮敬酒就算结束了,当然后面还有几轮敬酒,就仅限于敬庭上的宾客。因为按虎缶所说古礼,庭下众人的地位只能受敬酒一巡。
望乘敬罢庭间上席的众位宾客之后,已经感到微微眩晕,于是返回自己席上坐下,想吃些肉食镇住酒意。这时虎缶来到席前,恭敬向望乘行礼之后,说道:“在下虎缶,向亚旅大人献酒。”说罢,向望乘连敬三巡,每巡都将爵中之酒饮得干干净净。
望乘见虎缶次次酒到爵干,不由得强打精神,将三爵美酒喝得丝毫不剩。此时,侍者又来奉菜,将望乘因为敬酒而来不及吃,已经放得微凉的第四道菜——蒸河鱼和第五道菜——裹炸虾蚌撤下,重新奉上热气腾腾的第六道菜——烹鹿脍。望乘连忙连肉片带肉汤,美美地吃喝了几大口,压了一压由肚腹涌到喉咙的酒气。
第七道菜——双蒸脯脩随后奉上,脯、脩均为肉干,乃是军中常见的吃食,不过王宫中的脯脩要比军中做得精细,肉皆选用细嫩里脊肉,用酒腌渍,佐以姜、桂调味后腊制,切片蒸后,口感酥软,回味甘甜。望乘刚吃了两箸,虎缶便又端着爵前来敬酒。望乘诧异地问道:“依礼虎君只需敬我三巡便可,方才已经敬过三巡,何故又敬?”
虎缶深施一礼道:“依礼当敬大人三巡,然救命之恩难以言报,故再敬大人四巡,以献酒七巡之礼略表感恩之情。日后若有机会,定当报答大人活命之恩。”说罢,再行一礼,高端酒爵向望乘敬酒,端着铜爵又道:“缶知大人酒力不胜,这四巡酒我当满饮,请大人浅尝即可。”言毕,虎缶昂首将爵中满满的醇酒饮尽。
望乘见虎缶言之谆谆、其意恳切,便不再推辞,与虎缶共饮四巡。
这时庭上众人中有一半起身依次序敬酒,庭中端爵举觥之人往来穿梭,颇有些市井中纷纷扰扰、嘈嘈杂杂之感。商王与王妇高居主席之上,接受众人敬酒,虽然每巡喝得不多,但也应接不暇,抽不出身做别的事情。
第八道菜——脍鱼虾和第九道菜——螺肉蛋羹此时业已先后奉上案席,脍鱼虾是将新鲜鱼虾以高超刀工片成薄如蝉翼的薄片,蘸芥酱生食,殷都边有洹水流过,还有大湖泽,初秋正是鱼虾肥美时,脍制鱼虾更显肉质鲜滑。螺肉蛋羹是将新鲜螺肉置于蛋液中蒸得,加入葱碎韭花酱料即可,蛋羹滑嫩,螺肉弹牙。望乘一边应酬前来敬酒的众人,一边大口地吃了些鱼虾螺肉。待第十道菜——牛羊糁(sǎn,稻米加牛腩肉和羊肉丁混合做成饼后油煎制成)奉上案几,酒食连番入腹的望乘已经吃喝不下,但仍然有陌生的面孔前来敬酒,还要夸赞恭维几句“亚旅神勇”之类的言语,使不善言辞的望乘颇感词穷无措,还不如在沙场上轻松自如。
终于上罢十道荤菜,接着是四品菜蔬和两品羹汤,最后是两道主食稻米饭与黍饭,寻常邑人百姓和王师兵卒以粟米为主食,黍饭已是少见,稻米更是珍贵之物,更何况飨宴的稻米饭上浇了鹿肉酱,黍饭上浇了豕肉(shǐ,猪肉)酱,吃起更是香甜可口。
商王见庭上众人酒酣耳热,有几人已醉眼迷离、行走不稳,便挥手向庭后示意,庭后立刻传来了几声清脆的钟磬之声。众人听得钟罄声响,立刻安静下来,回到各自席上安坐。商王见众人坐定,便道:“日前老邑大胜,上托祖宗神灵庇佑,下因主帅指挥得当,将士奋勇讨敌。方才听闻子时言,西旅此战奋勇破敌,先锋一行所向披靡,斩获甚多。朕现宣此行行长鹿辰来庭上与众卿一见。”随即命身侧侍者去庭下宣西旅鹿行行长鹿辰。
在此功夫,又有一对侍者前来,将庭上各人案几上的铜觥和铜爵换成了铜樽和漆舟,铜樽中盛满热好的醴(lǐ)酒,热气氤氲、酒香冉冉,引得酒满肚胀的人还想再喝几舟。
少顷,鹿辰来到庭上向商王行礼,商王问道:“听闻鹿行仅百余人,但能迎敌而上、克敌制胜,汝且为朕言说此战破敌之事。”
鹿辰如实答道:“回禀大王,在甫邑破敌之后,我军追击残敌,攸、林、左旅行进神速,西旅一日半已落在大队十余里之后。待西旅在日落时抵达老戍战场时,三旅已与敌寇熬战多时。亚旅令我等不走大道,直插目寇侧翼,击敌以弱,故能破敌。阵上斩获者,除击破敌阵斩杀外,大多为目寇溃逃时,以强弓利矢射杀。臣与犬子以手中名弓专射敌寇戎车之上甲士驭者,射杀目寇行长数人,虏获戎车三乘。”
子敛也酷爱射猎,饶有兴趣地问道:“哦,卿家名弓可有其名,来历如何?”
鹿辰答道:“臣与犬子手中所持名弓名曰‘虎卧’、‘犀自’,乃御史虎缶大人所赠。鹿邑当中本无战弓铜矢,亏得虎缶大人所赠名弓利矢,臣方在此战中斩获颇多。”
商王笑道:“余亦曾听闻虎侯谈起这两张名弓,乃虎方能匠所作,作弓材料更是稀少难得。”转头对虎缶说道:“朕闻虎侯言,卿赴殷都之时,虎侯特意令你将此二弓带上,如今怎将虎方传国名弓赠予鹿行?”
虎缶从席上起身来到庭中,躬身向商王行礼之后,娓娓谈起鹿邑遇子昭与赠弓之事,子昭答应将其府中名弓赠予自己之事,虎缶也不敢隐瞒。
商王听罢,微微点头道:“原来如此。”便未再问子昭之事,只是扭过头来,对鹿辰说道:”卿为西旅先锋,击破强敌,斩获颇多。朕令汝任鹿邑邑长之外,再任大行正之职,统率鹿行、柚行、梌行,三行邑卒。卿家之子唤作何名?”
鹿辰躬身道:“犬子鹿吉。”
子敛笑道:“好名,吉人在我大商。令鹿吉任鹿行行长。”
鹿辰连忙下跪,谢王恩典。本来鹿辰还欲趁热打铁,向商王进谏他更张军制、明晰赏罚的建议(详见第二章),但见子敛挥手叫他退下,转身与攸侯谈论起来,便不敢再言,默默退下。
原来商王听闻鹿辰所说战阵细节,因鹿辰只是下级军官,并不知战场全貌,便扭头问主帅攸由当日追击目寇之事。
攸由见商王询问,不敢马虎,略一沉吟,便从甫邑初次遇敌说起:“渡河入河南兆第三日,我军便在甫邑城下与目寇狭路相逢,一击之下,目师溃败,狼奔豸突,奔逃极快。臣立排众议主张全军追击敌寇,次日日落时方在老戍逐敌而败之。只是四旅在追击敌寇时,行进速度不一,这是臣下统兵之法的不足了。”
子敛正色赞道:“统御千军万马,二日之内,两破强敌。攸侯统兵之法可媲美古之名将矣。”
攸由正欲起身行礼以谢商王赞誉,一旁的子时笑道:“攸侯兵法属实精妙,以疲累之师,断蛇之阵,直趋敌寇以逸待劳之阵,而后尚能破敌。属实难能可贵,古之名将亦难企及。”
坐在首席的子时嗓音不小,待到此言一出,庭间原本嗡嗡营营的声音立刻消弭不见,偌大的王庭,众多醉眼朦胧之人,瞬时安静下来。有几人还没听出子时语中讽刺之意,悄声问旁边人:“何为断蛇之阵,是攸侯新创的能断敌口舌的奇妙阵法吗?”气氛因为子时对今天主宾隐含挖苦的一句话,变得古怪而尴尬,更何况子时虽为商王长子,但其人今日也是主宾。
攸由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不知是因为喝多了温热醴酒,还是因为子时当众毫不留情的暗讽。商王子敛怒目瞪视子时,但又不好发作,因子时只是话中暗讥,若子敛发怒训斥子时,则坐实了子时语中之意,暗讥将变成大王认证的明讽。妇婵坐在一旁,呈跪起姿势,睁着一双大眼望望子时和攸由,又看向怒目而视的子敛,意欲劝解,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庭上除一人外,其他所有人更是缄默不言,不敢多说一字。
“时君所言不差,然有一处过谦了。”一个尖利高亮的声音在旁边上席中响起,虎缶和望乘扭头一看,心中暗呼不妙,这对老冤家偏偏又在这飨宴之中斗将起来了。
还裹着手臂箭伤的攸喜,奋不顾身地从席上站起,一边朗声快言,一边走到庭中商王与王妇所坐的主席之下。攸喜道:“时君方才所言,确是不虚。只是这断蛇之阵的功劳当归时君所率的西旅,若非西旅畏敌如虎、梭巡不前,我军也排不出这空前绝后的阵法。我三旅与敌寇鏖战一个时辰,西旅才姗姗来迟,得了渔翁之利,立下齐天大功。”
这一下,方才那几个没有听出子时语含讽刺之意的人也明白过来了,原来这是军中将帅不和,斗法斗到了大王面前。
子时哪肯相让,起身反驳:“初在甫邑,目寇之败便是故意示弱,吾苦苦劝谏师氏,求其稳妥用兵,以立于不败之地。怎奈汝父子不听忠言,为贪功劳,不顾士卒疲惫,执意逐敌,使全军将士几陷死地。若非将士用命,吾临敌果决,令西旅直插野地以击敌侧翼,此战胜负,未可知也。”
望乘眼见那日甫邑战后二人相斗的场景再现,若非王庭之上禁佩兵戈,此时二人又已刀剑相向了。望乘与虎缶有意相劝,但在王庭之上不比军中,二人实在不敢造次,恐贸然出言惹出其他争执。好在冢宰及时劝和:“二位切勿多言,今日周祭先王,鬼神欢喜,佑我大商,亦会护佑二位。”
同在首席就座的太师也出言相劝:“冢宰所言极是。今日之事,唯喜乐而已。此战挞伐敌寇,我军大胜,其果大善,万事皆喜。世间之事,但重因果,知其因,得其果,即可,凡事毋需纠葛于经过。”
子时与攸喜见德高年劭的冢宰和太师皆出言相劝,商王子敛的怒火几从双目喷出,随时有爆发之虞。纵使二人腹中有斗酒壮胆,亦不敢再在王庭上吵闹下去,期期艾艾地各自归席,默默饮酒。
怎料一波刚平,又起一波。就座于上席之首的先王盘庚(商代第十九任君王,子昭父之次兄)嫡子子显突然言道:“太师所言,知其因,得其果,须知若无当年奄都(在今山东省曲阜市,所在地仍有争议)之因,又何来如今殷都之果?”
先王小辛之子子昌紧接着说道:“寻根溯源,若无先王阳甲(商代第十八任君王,子昭父之长兄)之因,又何来今日之果?”
见二位先王之子酒气熏熏,说话间口舌缠结,年长之人俱心知肚明二人言语中的隐含之意,乃是大商王家这三代人的隐痛,也是朝堂所有人禁绝谈论的话题。今天二位王子借着酒力说出王朝隐事,不知是意有所指、心存不轨,抑或仅仅是借酒壮胆、发发牢骚。但遇到这等话题,即便是德高望重的冢宰和太师也不敢出言相劝,深怕牵扯其中。
就座于二位王子身边的太傅子岳和宗尹子弗见子显还欲再说,生怕若不劝住,其人不知还要说些什么不可为外人知的子族秘辛出来。于是,二人连声劝说二位王子,急匆匆堵住了两位年轻人的嘴:“二位殿下酒至酣处,今夜只谈风华乐事,就莫要和太师探讨因果之道了。”
堵得住二王子的嘴,却难安下他们的心。唯一能结束这等话题的只有商王子敛了,子敛不愿这场闹剧继续下去,更不愿王家伤疤被当众揭开,冷冷说道:“今日飨宴,便到此时此刻吧。”说罢,冷冷起身离开,妇婵紧随其后而去。王庭后随即奏响了端庄冷凝的雅乐,向众人表明商王业已离宴,飨宴行将结束。
于是从首席的冢宰和太师开始,众人依次拱手作礼,告别离席。然后摇摇晃晃走到庭下,便有从人仆役上前来伺候更衣着履,搀扶着各自登上乘车或步辇,返回府邸。
由于当日飨宴早早结束,往日宴席上往复来回的敬酒场面没有上演,故而不论是老迈体虚的冢宰和太师,还是如望乘般酒量不济之人,俱无沉醉不起或大醉失态,只是半醺而已。但是,子显和子昌二人暗藏机锋的短短两句话,使得此时王庭上的气氛除了尴尬古怪之外,又添几分凝重微妙。
众人除离席时寒暄几句外,从下庭、更衣、出宫,再到车马处,皆惜字少语,仅偶尔与身边亲近之人简单说一两句。唯有吱吱呀呀、嘚嘚哒哒的车马声持续不绝,伴着众仆从的脚步声,隐入深邃幽暗的殷都大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