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殷都虎府
殷都西南角,一处不大的三进院落静静缩在城墙下,正是虎方侯在殷都的府邸。当日虽已入秋,但是天气晴朗,不见丝毫云彩,日上三竿之时太阳赫赫当空、炎炎炙人。
虎缶昨日在太傅子岳府上用的小食,多日不曾拜见师尊,更兼与老师一番畅谈之后有了征兵募卒的良策,虎缶心情畅快,不知不觉多敬了老师几爵美酒,自己饮得自然更多。故而虎缶当日睡到将近正午之时方才从熏熏酒意中醒来,脑中只记得昨夜离开太傅府时与老师告别的情景,至于如何上马,如何乘马而归,又如何睡到自己的榻上,一概无有印象。
虎缶感觉口中干渴,身上燥热,湿涔涔出了一层薄汗,伸手掀开盖在身上的一袭轻衾。轻衾虽薄,然而这天气盖上也使人有些燥热。虎缶起身,大声呼唤贴身近侍虎爪与虎牙,想要些温水解渴,唤了两声不见应答,又唤管事虎负,亦不见虎负到来。此时,一名侍女急匆匆来到室中,手脚利落地伺候虎缶更衣着履。
虎缶一边穿上外衣下裳,一边问这位名唤曾淇的侍女:“管事和虎爪、虎牙怎地皆不见踪影,到何处去了?”
不待曾淇回答,虎缶紧接着又问:“昨夜我是乘马回府的,是何人伺候我睡下,身上仿佛浣洗过一般?”
曾淇年方十七,虎方曾氏之女,曾氏乃虎方大族,数代以来族人大多为虎方重臣。曾淇之父为国战殁沙场,其母早逝,虎侯感念其父忠勇,将年幼的曾淇养在虎侯府中。因曾淇端庄大方、聪明玲珑,故三年前虎缶之母特意请进都贡纳龟甲水牛的虎侯将曾淇带来殷都,留在殷都府中,帮助照料虎缶日常起居饮食。这二年,随着虎缶成年,商王派下的差事越来越多,殷都虎府的管事虎负也常随虎缶外出公干,主仆二人勤于王事,时常旬月不入家门,上月还经历了战阵上的九死一生。因此,殷都虎府中的一应事务,大多由这位锦瑟年华,内心老成的少女操持。
虽然虎缶思维跳跃,所问前后不搭,曾淇还是有条不紊地回答虎缶所提问题:“一大早府中便来了两停访客,管事和虎爪、虎牙一直忙着待客。奴家在后院未出,也不知是何方来客。少君昨夜喝得大醉,一张夜风便摇摇晃晃,如何骑得马?是太傅大人派驭者驾车将少君送回府中的。少君沉醉不起,是奴和虎牙伺候更衣睡下的。昨夜返回时,少君一身酒气汗渍,酒醉不能沐浴,擦洗了头脸身躯方才安睡得稳。”
更衣完毕,曾淇为虎缶整理衣冠,再检查一番之后,说道:“听闻管事说,少君明日又要启程出行,为王事远赴河东兆,仅今日一天时光休息,若不饱睡一场,怎耐旅途艰辛。奴家去取蜜水来,大食一直温在灶上,少君是先见客,还是先用大食?”
虎缶昨夜吃喝得不少,腹中并不饥饿,于是一边向前院方向走去,一边对曾淇道:“先去见客罢,将蜜水送到前厅。”
虎缶快步来到前院,在前厅、前堂之中既不见客人,也不见虎负、虎爪、虎牙三人。一问府中奴仆,三人正在府邸大门口。虎缶心中颇为纳闷,来到大门口一看,门外拴马桩之处赫然停着一驾凉车和一驾乘车。所谓凉车是车舆较为宽敞,配有宽阔伞幕和车帘的奢华马车,而乘车豪华程度次之,车舆较凉车小,没有车帘,伞盖较小或不配伞幕。
不仅虎负、虎爪、虎牙三人在门口,驭者邓斛也在,四人正围着这两驾车指指点点,上看下摸。虎牙还爬进了那驾凉车的车舆之内,拉上车帘,沐冠而坐。
虎缶见状赶忙上前说道:“师傅昨夜派车将我送回,怎地将师傅的凉车也留在府门之前?虎牙,汝快快从车上下来,太傅的车驾万不可随意玩弄。”
见少主有些着急,虎负连忙说道:“少主人有所不知,这凉车并非是太傅大人的凉车。乃是今晨尹太保(高级辅臣,地位仅次于冢宰,主要负责建言献策)大人差人送到府中的。”
虎缶注目仔细端详,虽然这乘凉车的车舆大小与太傅的凉车差不多,但是全车焕然一新,木质构件都厚厚上了几层漆,伞幕和车帘都是全新,显是一驾新车。更兼车前所套两匹马的毛色与太傅车马毛色相近,故而一眼望去容易混淆。
虎负口中的尹太保正是先王盘庚(商代第十九任君王,子昭父之次兄)嫡子子显,尹太保一职地位崇高,开国名臣伊尹曾任此职,只是此职并无多少实权,位尊而权轻。虎缶心中纳闷,父侯与自己向来与子显并无深交,为何子显突然送上如此贵重的礼物,便问道:“尹太保大人差何人送来此车,可有信牍?”
虎负答道:“凉车乃是尹太保府上总管亲自送来,并无信牍,只是留下一句口信,原话是‘御史大人为国家操劳奔波,为社稷甘冒矢石,却无一驾乘车代步,栉风沐雨而无寸金之赏,令闻者心寒。奉上车马一乘,助君脚力,唯此一心,万勿推辞。’便是这两句,一字不差。”
虎缶一边咂摸话中的含义,一边欣赏着车舆上的精巧雕工和错金花纹,又问:“尹太保府上总管送完车就走了?”
虎负答:“正是,送过车、传罢话,便带着驭者离开了。既不进前堂就坐,也不饮一口水。”说罢,虎负又指着一旁的乘车道:“尹太保府总管方离一刻,攸方国左卿便送来这驾乘车,虽比不上尹太保赠的凉车,却也比咱们原来那驾乘车精致不少。”
虎缶走到乘车近前端详,自己原来那一驾乘车是由母亲差人精心打造,已经非常豪华,车轴、车衡、车轭、车毂等处皆由铜件加固装饰,车舆四周也上了厚漆,贴了五彩贝壳装饰。但仍然比不上眼前这架乘车错金镶玉的奢华之貌,更兼此车还装有一顶可开合的车伞,使得驾乘舒适程度更胜一筹。
虎缶问道:“攸方左卿可有带来信札或口信?”
虎负答道:“攸方左卿亦无留下信札,也未带攸侯口信,只是言说此乃攸侯些许心意,请御史务必笑纳。”
大商律法并无行贿受贿一说,更何况莫说是虎缶,即便是其父虎方侯的地位也略逊于送礼的二人。于是,虎缶稍假思索,便决定收下这两份自己正缺的礼物。吩咐虎负道:“这凉车太过招摇,牵入中院之中安放。明日东行,驾此乘车即可,依旧是汝与邓斛随吾远行,教邓斛带马房两奴好好饲这两对骈马。”
安顿罢了,虎缶又仔细地欣赏这两辆已经属于自己的豪华马车,上下观看,登上车舆乘坐一番。赏玩车马一阵,虎缶便觉得肚中有些饥饿了。于是返回后院室中,叫曾淇奉上温热的餐食,有鲜香酥软的蒸鱼脍和羊肉粒羹汤,炖得软烂的芜菁、萝卜一瓮,清淡去腻的蕨菜一盘,还有一盂浇了豕肉酱的黍饭。俱是合虎缶口味的饭食,虎缶喝了一杯蜜水之后,在自家府中后室也不顾及仪态礼仪,盘坐席上,倚靠案几,开怀享用美食,一旁的曾淇看得不禁莞尔。
虎缶吃得正香甜,管事虎负进后室来报,说是兴伯之子兴汶前来府中拜访,现已请到前堂安坐。兴汶与虎缶同年而生,只比虎缶小了半岁,比虎缶晚三年来殷都奉公,与虎缶一样都是子昭好友。虎缶不得不推开享用一半的美食,曾淇此时已取来一应洗漱之物,伺候虎缶匆匆洗漱干净,整理衣冠之后,前去前堂见客。
虎缶来到前堂,兴汶正安坐于客席之上啜饮蜜水。二位挚友相见,寒暄行礼,就座之后又颇有一番感触。
兴汶道:“河邑一别,弟只道你我兄弟二人俱奔波于王事,只是辛劳而已。不想少菟兄此番陷阵破敌,立下赫赫战功。确是教弟欣喜羡慕不已。”
虎缶苦笑着摆摆手,说道:“本以为战阵之事,犹如田猎一般,引弓射之、驰车驱之、舞戈击之,敌寇便如飞禽走兽一般倒扑奔散。上过战阵方知,阵上厮杀远不似田猎那般轻松畅快。为兄此次不仅失了戎车一乘,性命差些丢在老戍外那沙场之上。盛文还是休要羡艳为好。”
盛文是兴汶的表字,“盛”取与其氏“兴”表里相连之意,文既与其名相通,又有寄望其精于刻辞文章之意,显是兴伯为其爱子所取。但事与愿违,兴汶整日与一干好友驰马悠游,弄弓舞刀,唯独不喜钻研刻辞文章。
兴汶略有诧异,说道:“哦,少菟竟历如此凶险之境,却不闻攸侯等人在宴上说起。这几日菟兄忙于周祭飨宴,你我兄弟二人还未促膝长谈,今日兄若能拨冗,弟愿详闻其中经由。”
虎缶本欲着人收拾行装,安排明日远行之事,但见好友谈兴盎然,不愿坏其兴致,便欲以一刻时光简要言说此番随军出阵经过。于是,虎缶自殷都誓师出征讲起,再说渡河后甫邑一战,一直到追击目寇至老戍,最后着重言说老戍之战。然而,与好友长谈心情本就放松,不觉多言几句,加上兴汶乃是上佳听众,不仅倾听仔细,中间不断询问人物和事件细节,间或讨论品评几句。由是二人聊了大半个时辰,方才说完此番虎缶随军讨伐敌寇之事。
曾淇见二人谈得兴起,担心虎缶饿坏身子,于是将饭食重新整治温热之后,又奉上案几,兴汶案上也奉了黍酒饭食,虎缶案上倒无黍酒,随后曾淇又为二人奉上酸甜解暑的梅汤。
谈完老戍苦战,虎缶不禁感概:“说起此番初上战阵,犹如初次男女之欢,皆是那般欢欣激越,又有些仓皇焦灼。事前期盼不已,然上阵之后便懵懂无措,一窍不通,俱是三二下便即战罢,战罢之后亦不知方才一番折腾做了何事,心有所怅,又有所失。若是对手强大老练,初上战阵之人便只得任人摆弄、抱头受击。去岁我等与太子宴饮,盛文贤弟也曾说起初次男女之事,吾记得贤弟言说还未见敌,便已矢尽弓藏,刀枪入鞘。正如为兄此次初上战阵,甫见敌便遥遥发矢,自然一矢未中,与贤弟初次行事一般无二。贤弟初次的那位女子……”
说起这些吃喝玩乐、风月胡闹的事情,二人兴致更炽,虎缶谈兴正浓,却不知曾淇已从堂后来添梅汤,最后这段听个一清二楚。虎缶见曾淇来,赶忙打住,悻悻端起梅汤请兴汶多饮。兴汶杯中梅汤已尽,随手抓起酒杯举杯示意后小口嘬饮。曾淇并不说话,面色如桃花,眼神如寒霜,娇羞中带着嗔怒,低头默默为二人杯中添满梅汤,转身快步回堂后去了。
兴汶见虎缶一言不发,堂中气氛尴尬,心道:不知这女子是何人,观其穿着不似奴婢。少菟未成婚,也不曾听其有妾。少菟谈起风月之事尚且要回避此女,完全失了平日洒脱不羁的气度,定是其姊妹。此女正值待聘之年,姿色真是可人。
兴汶见虎缶不再言语,也不便再提风月,默默饮两口佳人添置的梅汤,觉得比方才那杯更加可口。兴汶突然想起什么,忙正色道:“与兄畅谈甚欢,倒忘了正事。”
虎缶才想起询问兴汶拜访的原因:“与贤弟相谈欢畅,不禁令人废寝忘食。贤弟此番来鄙处,有何事相商?”
兴汶道:“昨日弟在太卜庋中奉公当值,大半日都无公事往来,闲来无事与几位卜官和作册整治卜问龟甲。快至小食之时,弟当值时毕,本欲回府用小食,却闻大王与冢宰且谈且行,来到太卜庋(guǐ,负责占卜事务的机构,此外还司管理收藏甲骨及其他册书文档,其首长为卜官、贞人之首——太卜)。大王甫至,弟不便当即离开,于是只能低头整治龟甲,却断断续续听闻大王与冢宰一边寻看去岁卜问之辞,一边谈及少菟此番征兵募卒之事。待大王与冢宰看完言罢,时辰已晚,故弟今日方才来府上告知昨夜所闻之事。”
-----------------
作者按:
根据考古发掘可知,商代的手工业已经形成比较细的分工,在几个大的商都遗址都已发掘出单独生产一个门类手工业产品的作坊遗迹,而且生产规模较大。这种生产显然属于商业交易的产品即商品的生产。甲骨卜辞也记载有商品交易的行为,如:
戊寅卜,内,呼雀买?
勿呼雀买?(甲骨文合集》10976)
夏商时代由于商品交换的发展,为便利交易,已经出现了一般等价物,古代文献典籍多有记载:
农工商交易之路通,而龟、贝、金、钱、刀、布之币兴焉,所从来久远,自高辛氏之前尚矣,靡得而记云。……虞夏之币,金为三品,或黄或白或赤;或钱或布或刀;或龟、贝。(《史记·平准书》)
弊(币)与世易,夏后以玄贝,周人以紫石,后世或金钱刀布。(《盐铁论·错币篇》)
说明早在商代之前的虞夏时期,黄金、白银、赤铜、布帛、龟壳、贝就已经成为商品交易中的一般等价物,也即货币,用于方便商品流通,提高贸易效率。
商代以贝币作为货币,从商周青铜器铭文常见的赐贝的赏赐记录中,也有所反映。在商代和西周的青铜铭文里,常见某人赐给某人贝若干朋,受赐者因受到此赏赐而制造一件铜器作为纪念,如:
丙午,王赏戍嗣子贝二十朋,在阑宗,用作父癸宝鼎。《戍嗣子鼎》(《集成》2708)
记载上述金文的青铜器是商代晚期的,商代类似的青铜器和金文很多,基本都是铜器主人受到赏赐之后,用赏赐的贝币制作铜器,以纪念受到赏赐的荣誉。如果没有发达的商业和手工业,很难花费贝币购置铜锭锡块,进而制作成器。
“朋”是贝的计数单位。商代甲骨文及商周金文中,常见赏赐给某人“贝若干朋”,也常见“贝朋”连言。多少枚贝为一朋,说法不一,主流观点认为应以十枚贝为一朋。
矩伯庶人取瑾璋于裘卫,才(裁)八十朋,厥贮(贾)其舍田十田。(《卫盎》)
上述金文中,“才(裁)八十朋”的“才(裁)”即“财”。意为购买裘卫的这一块玉器瑾璋,矩伯若要用贝支付,就要八十朋贝;若要用田去换,就要十田(一田为一百亩)。由此知,“八十朋”是这块玉器瑾璋的价值(也是十田即一千亩土地的价值)。在此铭文中,矩伯还从裘卫那里“取”,也即购买两件玉雕的虎和三件皮制品,其价值是“才(裁)二十朋,其舍田三田”。二十朋贝乃是这两件玉虎和三件皮制品的价值。
“买”的含义在商周时期也已形成,除上文“呼雀买”卜辞外,西周早期《亢鼎》铭文中也有表达交易的“买”字:
公大保买大休(球)于美亚,在五十朋。公令亢归美亚贝五十朋。(《亢鼎》)
到了春秋战国时期的文献中,“买”字就已经作为贸易交换的常用字了,如《左传》昭公元年“买妾不知姓则卜之”。
贝的储藏职能,在考古中有大量的发现。贝是商人墓葬中最为常见的随葬品,少者一枚,多者如殷墟的妇好墓,随葬贝达6880余枚,在四川广汉三星堆的二号祭祀坑中,发掘出的贝亦达六千多枚。
在《尚书·盘庚中》篇里,盘庚指责他的大臣们聚敛钱财,并搬出这些大臣的先祖,威胁其祖宗在天之灵将用刑罚惩罚子孙们的贪婪行为。
兹予有乱政同位,具乃贝玉。乃祖乃父丕乃告我高后,曰:“作丕刑于朕孙”。迪高后丕乃崇降不祥。(《尚书·盘庚中》)
贝之所以在商代成为具有流通、支付、储藏功能的货币,是因为对商人而言,贝一种最重要的“外来品”。并非所有的贝壳都能作为货币,商代用作货币的贝是海贝,而当时商王朝国内不产此类海贝,即便是我国大陆沿岸也不产,它主要产于中国南海的诸群岛,以及西亚、非洲的海湾。因得之不易,故显贵重,方能作为货币。海贝壳坚硬,抗磨损,可长期在人群之间流通而不致损坏,这些特点都是海贝能够充当货币的前提条件。贝币的产地也说明夏商时代的商贸交流,至少远至今天的岭南、中国南海和东南亚地区。
参考文献:
杨升南,马季凡.商代经济与科技[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10)
徐义华.商代国家经济体系[A].李雪山,郭旭东,郭胜强.甲骨学110年:回顾与展望--王宇信教授师友国际学术研讨会[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