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选择
“阿嚏!”
王二郎使劲搓着发僵的手掌,直到那不知多久前长出的茧子都再度破裂开来时,才觉得自己的身子暖和起来了一点。
“日他个仙人板板,这儿的人都嘛回事啊,就楞喜欢挨冻吗!”
他一边咒骂着,一边嫌弃地把自己才随手丢一旁的道袍又捏了起来,细细打量犹豫了好一会后,才勉强地将其披在自己的身上,盖住了他一直穿着的那件打满补丁已经发黑的旧布衫,虽说聊胜于无,但也比坐那继续挨冻要好。
其实这道袍用的料子并不差,王二郎也只在他还在当老实本分的庄稼汉那时候摸到过和这差不多或者还要差上一点的面料。
他也还清晰记得那天是东家小姐出嫁的日子,那个被他从小看到大不知不觉间就出落的水灵灵的黄花大闺女毫无顾虑地拉着他那即使拿水搓了好几遍也恐慌着是不是还留着些泥垢的粗手跑进了她的闺房,硬是顶着旁边丫头惊惧的目光向他显摆父亲为她量身定做的嫁衣。
那个孩子真的很善良,即使她长大后明白她的王叔只不过是一个因东家好心被雇用了很久的长工时,她也依然没有用城里那些少爷一般的眼光去看他,依然和往日一样“王叔王叔”地叫个不停,甚至,她都要出嫁了,都还没有忘了他……
当王二郎回过神来时,他的五指已透过道袍深深嵌入掌中,鲜红的血液从手掌中流出渐渐在道袍之上又绽开了一朵花朵,而在道袍的背面,有着一朵已经变成暗红色的花朵。
“唉——”王二郎缓缓松开了那只攥住道袍的手,在回过神的那一瞬间,他有着一种想将这道袍彻底撕碎的冲动,但他还是忍住了,这场毫无意义的屠杀已经要结束了,他该去准备下一个目标了。
“你们这些魔道,剑盟是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
凄厉的嘶叫声出现在了徒剩闹剧的广场上,王二郎抬头看去,这声音是一个小伙子那发出的,此刻的他正黑着脸扯着一个女娃子的头发,不管不顾地拖着她向山门走去。
这小伙子他认识,叫方明瑞,和他是同乡人。
不过和他这种种地种了半辈子的人不同,那小子在读书上倒是有点天分,才只是考了几年就成了状元郎,他可是听说隔壁家的大牛也想去当“人上人”,不过连私塾都没去就被他家爹娘直接骂了回去。
总之,这在他们那片旮旯地可是真了不得的事,就是他为什么会混到和他们这群混蛋待一块的地步这点,那就不是王二郎能真的弄清楚的事了。
更何况,那小子还是个闷葫芦,问他家里出了什么事就在那支支吾吾,反正就是硬要加入他们。
除了这点,这小子还是个没啥动手经验的“小家伙”,带人就带人嘛,咋就不知道封个嘴绑个腿呢?再不济,给她来上几刀让她认清这里谁说了算嘛!
结果现在好了,他搁那硬拉硬拽,女娃子也在那不停挣扎,弄了半天都没能走上几步,真是叫人笑话!
“等剑盟到了,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下地狱!”
被抓住头发的女娃依然在那可笑地叫嚷着,王二郎却罕见地皱了皱眉头。
“下地狱”这种事他倒是无所谓的,他知道自己早该下地狱了,只是在愿望还没实现前,他还舍不得去那里。
但这女娃口中的“剑盟”,确实是个麻烦的主,虽然里面聚集了一批酒囊饭袋,可他也保不准这些胆小鬼会不会真有勇气直接撕毁协议强行攻山。
“看来得提前做准备了啊。”王二郎默默心想着,结果在看到几个耐不住性子的混蛋已经把贪婪的目光投向了他时,心中不禁火了起来。
不过他也没说些什么,他们毕竟还是“同伴”,因此他只是用着威胁性的手势告诉他们这事他处理后,强行捺着性子向那小伙子大喊了一声:“瑞子!”
见那小子疑惑地望向自己并停下脚步后,王二郎先是检查了下自己肮脏的裤腿是否卷好了不会轻易掉下去,然后便立即站了起来,拖着他那件只是为了稍微保暖的道袍趟过被那群混蛋有意无意造出来的小河快步走了过去。
而那件原本也算干净的道袍,在经过河流的时候,也被迅速染红,鲜血顺着袍子侧边的刺绣向上爬行,最终将清竹变为血竹。
当然,王二郎是不会在意这些的,这毕竟也只是一件暂时拿来保暖的衣服罢了,他不可能穿下去的。
“前辈好。”方明瑞见王二郎来了,不敢有所怠慢,立刻下意识地双手作揖鞠了个躬。
谁知,他口中的前辈却直接毫不客气地一脚踢在了他身上那件红到发黑的道袍上。
“叫老大!我都说几次了,别把你那套龟孙玩意带这来,读书读的和榆木脑瓜一样,没出息。”
王二郎骂完后,又一脚狠狠踩住了那以为可以趁机偷摸爬走的女娃。
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和来自少女的闷哼声突兀地出现在二人之间,只是没有人会在意。
“是是是!老大!老大!”方明瑞弓着腰轻轻捂住被王二郎踹到的地方,他现在感觉整个人都有些难受,毕竟他“学艺不精”,又是在意料之外受了这一记,属实有些撑不住了。
王二郎看着方明瑞那窘迫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小子的本事好像就真只有读书了,也懒得多说什么,捏了个剑指,一道黑气顿时从方明瑞身上脱离,然后回到了他的身体内。
而方明瑞在黑气从他身上离开的同时,人也感觉舒服起来了,体内那些一瞬间就被黑气完全压制的灵气又开始活跃起来。
他没有犹豫,立即又要摆出那熟悉的作揖架势,却在两臂就要交汇之时僵在了那里——他想起了老大不喜欢这一套。
只是他口里正要说的话却没能停下来,伴随着一声“多谢前…老大”的出现。
场面顿时有些尴尬。
“咋的,咒我赶紧死呢?”王二郎眉毛一挑,假装若无其事地说着。
“不敢不敢……老大,你听我解释。”方明瑞全身冷汗直冒,他此刻真有点想直接给自己来两个大嘴巴子,说就说吧,还断在奇怪的地方,这下可真完了,十个自己都不够老大吃上一壶的啊。
“哼,谅你也没这本事。”王二郎讥讽地笑了一声,“好了好了,甭解释了,你还是说说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吧。”
说完,他抬起脚踢了踢地上那个已经蜷缩了半天的肉团。
“额,老大…”见王二郎问起这事,方明瑞慌了,他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比较好。
在慌乱中,他的眼神一直在向天门的方向乱瞟,好像在期待有人会为他解围一般。
王二郎默默看着这小子的糗样,心下也是明了这是怎么回事了。
这逼娃性子天生的软,就莫说比他强的人了,连那些弱者他都能扯半天“子夫曾经曰过”,想来又是被叫去使唤了吧?
真的是!说了多少次也不听,非要上他们这船干啥,家没了就没了呗,命留住不就好了,你个状元郎还怕没饭吃吗!
但这些都只是他心中的想法罢了,真要他说出来那是不可能的......至于让他明面上去可怜这不成器的小子,那就更不可能了。
所以,他只会有一种行动。
“憨批!废物!你爹娘咋就生了你这么个没种的玩意,他们叫你去你就真去啊!你自个练起来的本事就是拿来干这个的?”王二郎怒斥道,随后又踩了踩那个肉团,迫使它发出古怪的悲吟声后继续骂道:“还有这个,你是没胆还是没脑子?捂住嘴打断腿这些都不会吗?非要让它搁那叫叫叫,你不嫌烦我嫌烦!”
“可……”方明瑞在王二郎谈到那个女孩时想要说点什么,可当他看到王二郎那张面目狰狞的脸后,沉默了。
“可是什么?说啊!”王二郎这下是真气不打一处来了,这孩子到底咋回事呢,自己有那么吓人么?
方明瑞被吓了个激灵,他反复看向王二郎那张犹如恶鬼的面庞,在发现他似乎要按捺不住怒气时,双眼一闭,大声哭道:“可是,她会咬人啊,又一直在那扭来扭去,我有啥子办法哟……”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很快就几乎听不到了。
王二郎倒是被气笑了,怕被咬,这也算理由?
“嗤——”王二郎没好气地白了方明瑞一眼,懒得计较些什么,直接蹲到了那肉团的前面,“瑞子,过来,看你叔怎么做的。”
“啊?哦!”方明瑞有些愣神,他原以为老大会大发雷霆的。
不过这样也好,起码能少挨顿骂。
可谁知,就在他才刚刚走出一步的时候。
一口血痰从肉团中飞射而出,然后“啪”一声掉在了王二郎脸上。
“你!”方明瑞见此大惊,瞬间从腰间拔出那把他入山时宗主赐予的佩剑并向前踏出一步,并习惯性地摆出了“清剑醒”的起手式。
被拔出的剑明晃晃的,没有沾上任何血迹。
如果没人说,应该也没人会信这把剑在今天居然会被冠以“人斩”的名号吧。
“瑞子,停下,我没事。”王二郎背对着方明瑞摇了摇头。
方明瑞愣了下,然后摇了摇头。
“方明瑞,给我收起来!”见方明瑞没有收回佩剑的意向,王二郎急了。
他们的剑,不该出于这种可笑的理由斩出。
“……是,老大。”方明瑞迟疑地看了王二郎的背影一眼,最终还是决定收回自己的剑。
在方明瑞收起剑后,王二郎轻轻舒了一口气。
然后他用起码有一半都被鲜血润湿的袖子擦了擦自己那充满沟壑的脸,默默看向了面前的眼睛。
这双眼睛,他很熟悉,或者说,他更熟悉的是,那种眼神。
那是一种想把人生吞活剖了的眼神,许久前的他,也是这么看着这些眼睛的主人的。
没有任何犹豫,他随意地向面前的眼睛述说着。
“娃,醒醒吧,你肯定也是明白的,剑盟是不可能来的......”
“他们早和我们合作了,只要清剑宗一日不亡,他们便一日不与我们为敌......”
他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坐在仲夏夜的院子里,背倚着大树同邻人聊着近来的闲事一般。
于是那双眼睛死了,死的很熟悉,和他一模一样。
随后,他站了起来,示意方明瑞可以把这摊烂泥带走了。
在王二郎的一番“话疗”后,方明瑞这回很轻易地就将这个女娃带走了。
“果然,和我一样呢。”
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王二郎摆了摆头。
紧接着,他看向他们来时的方向,那里有一座山,那里是他犯下的错。
“老子这样做,真的没有问题吗?”
“不,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石头,来这前,他变卖了身家来换取这块破石头——虽然也没几个钱。
他原本打算等到一切都结束后就停下的,他居然还在打算着重新开始?
明媚的太阳依然在无私地奉献着暖意,可他的身体却依然冰冷,手中的石头也依然冰冷。
“唉——”
王二郎叹了口气,跑向了已走了不少距离的方明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