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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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誓言

    清晨时窗外飘起鹅毛大雪,痴痴落了一地,银装素裹里,一柄铁匠铺常见的剑柄跌落在地。

    剑柄后连着一截断剑,断口像被老鼠的牙齿啃咬过,参差不齐,刀刃上满是醒目豁口。

    这是老剑。

    无亓手握新武器“短刀”,刀柄缠着麻布,轻抚刀身,指尖敲击时,刀身微颤,发出清亮的轻鸣。

    山中野花野草历经一场大雪后迅速披上素静的气息,天地间到处都是单纯至极的白,至少驮马小白很白。

    在雪地上撒欢放风蹦跑,脖颈间的白色鬃毛像极了屋脊堆着的胖棉衣。

    但很快它的脚慢了下来,因为远处那几个头顶同样白了一大圈的,没有四条腿与醒目的水晶大眼,显然那些穿着衣服的不是同类。

    于是小白努力瞪圆眼睛,微扬起下巴用力地朝远处依稀的山道看去,许久后从粗大的鼻孔里喷吐出两道浓烈白雾,忽然噔噔转身朝着小庙跑去。

    无亓听到小白短促的鸣叫时,便已经站在庙口朝着山道处观望。

    那是一条东南走向的山道,雪花也是朝着东南飘着,走在最前的是一个穿着破袄,留着山羊胡的佝偻老者,他稍稍用力从雪地里抽出一只黑似锅底的脚掌,面朝小庙的方向长长吸了一口凉气,但很显然这样的举动对他的年纪来说的确有些牵强,因为紧接着似乎咳出肠肺的佝偻身形几乎要趴在了地上。

    令人费解的是,破袄老者此刻的确趴在地上,他张开四肢,双手掌心在上,在雪地里深深的埋低头颅,像是古老的祈祷。

    如此怪异一幕给人的感觉是虔诚的带着神秘的,但如果有人能听到趴在雪地里祈祷的那个老人的轻声细语,必然会被惊地说不出话来。

    “地牢儿,今日乌云蔽日,阴风惨澹,我就知道不是个出门的黄道吉日,悔了听你的狗屁话,什么打猎的绝不可能在,您看看,庙外站的那是谁?”

    季三朝着雪地里吐出一口痰,忍不住又抬头朝着远处小庙飘了一眼,令人失望的是,除了眼前从不重复下着的雪,远处的景象没有任何变化,他愤懑地垂下头颅,呲着一口黄牙恶狠狠盯着趴在地上的那个人。

    “老头,您倒是说句话啊!我年纪轻轻还没成家,再说我还是独苗嘞!我要没了,您老香火可就断了。”

    雪地里人影却一动不动,反将头颅埋的更深了。

    季三有些不耐烦地朝着脚边的飘雪踢去,“喂!我说爷爷,您以族长之尊跪他一个屁大小子,您是不嫌丢人,可您孙子够丢人的,再说了,要是那人对我们没恶意,您自个拜他难道还不够?”

    地牢儿依旧匍匐在雪地中,他的背上已经被积雪覆盖住,唯独脊梁长成了一把弓箭的样子,倔强的不肯让积雪埋没。

    季三再次抱怨几句,本想朝着小庙那边如同门神般令人厌恶的那个人放肆辱骂几句,才张口却猛地感觉腹部神阙一热,一股暖流在丹田处迅速壮大。

    季三猛地蹲在地上,与温暖同来的是脑海中撕裂般的剧痛,他不得不跪在他的爷爷身旁,脑袋用力的朝着雪地里狠狠的撞去。

    但季三更在意的却不是这些,或者说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些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这让他想起了很久之前阿爷说过的话——

    神阙有神,上感九天,下应九泉,为护道人,居于关元。

    可护道人不是只有族长才会有吗?

    突然间带来的心灵中的恐惧迫使着他无法关心身体的不适。

    “地牢儿?老头?——阿爷?”

    季三用力地朝着身旁那个老人抓去,稚嫩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狰狞的神色,他呲牙咧嘴用尽力气,但匍匐的那个人却好似老树一般纹丝不动。

    他的手渐渐变得如雪般冰凉。

    小白瞪着眼睛,似是不解远处那个先前吊儿郎当的人,为何此刻趴在雪中大哭大叫?

    无亓皱了皱眉,他看着地上那把残旧的老剑,想起来一桩尚未随风的往事,或者说前几月才发生的旧事。

    因为他认得那个老人,或许说他与这个老人还有不小的交情。

    毕竟是他曾经选定的猎物。

    当然如果仅仅是这样,他不会在这种时刻皱起眉头,因为小黑山的法则便是如此,生老病死总比弱肉强食好上许多。

    但这个老人刚才呢喃低语里,所说的那句话让他无法不去思考另一件事。

    “黑山的猎人,请您收留我唯一的族人,从此我将为您祈祷安康,我族将永远为您效命,直到传承断绝。”

    “为什么?”

    “因为黑山的路将要断绝!所有的生灵会被神遗弃,从而永生永世无法离开这里。”

    至于老人还说了什么,无亓也没有留意去听,因为他无法判断老人说的是真是假。

    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把残剑,手指轻抚剑刃上的豁口,随后朝着远处走去。

    ……

    季三此刻已经停止了哭喊,双目无神地望着空处。

    在神阙苏醒的那一刻,他已经明白了老头最后的想法,也知晓了老头以传承立下的誓言。

    “如果你不想跟着我,现在就可以离去,我会解除誓言,还你自由。”

    “自由?”

    当身旁陌生又冷淡的声音响起,季三终于回过神来,他缓缓瞪大眼睛,感觉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

    “黑山有个屁的自由?老头一辈子算来算去,结果还是把自己算进去了,如果是人施舍得来的,还能叫做自由?”

    无亓也是第一次见到季三,但他不关心这个问题,他想的是另一件事。

    “两断山发生什么事了?”

    季三抿了抿嘴,任由眼角露出的泪珠滑落脸颊,却盯着无亓面露嘲讽道:“黑山里还有猎人不知道的事?”

    无亓也不生气,他隐约猜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对自己恶意的由来,但他好像并不在意,“我只是维持一部分秩序的人,没有我你们过得或许还不如现在。”

    季三仰起头,似乎想让那些不争气的眼泪倒流回去,却沉默了会,才问道:“你真的不知道?”

    “我只知道黑山的狼少了许多。”无亓摇了摇头。

    季三有些惊讶,好像这个黑山里让众人闻声丧胆的人也没有传言那么恐惧?

    “不止如此。”季三深吸一口气道:“象族和虎族已经不见踪迹,青狐坡也空空旷旷的,但是你看这天地间?”

    季三指了指远处,朝着四野里那些漆黑的飞影看了看,心有余悸的说道:“多了很多夜鸦,以前它们只在夜里出没,且一直都在黑山最深处活动。”

    无亓对这些毫无伤害能力的夜鸦不以为意,也不在乎它们生活在什么地方,但这一幕确实有些不太对。

    以前在小黑山附近,别说是罕见的夜鸦,就算是一只野兔野鸡也难以见到。

    因为这里实在是太贫瘠了。

    不是土壤养分不够,只是单纯缺水,这与更深处的大黑山完全是两个极端。

    没有青山绿水,没有高山湖泊,除了冬日的一场大暴雪外,小黑山全年再无雨水。

    树木常年缺乏水份,叶子也很小,同时为了不让自己被吃掉,因此枝干都努力进化出尖锐的刺。

    季三朝着身旁的老人看了一眼,忽然说道:“他说曾经和你打过交道,你的剑就是被他弄坏的。”

    无亓不知道季三说这些干什么,毕竟这件事并不是简单的恩怨。

    季三继续说道:“你不在黑山的这几个月,我阿爷去了黑山最里面一趟,被青狼族的人追到两断山,从两断山摔了下去,你不知道吧?”

    无亓皱了皱眉。

    “你不知道的可太多了。俺阿爷算了算,虎族和象族的族人都遇到了大危机,狐族的人被遮蔽了天机,而青狼族却去了黑山最中心,那里有什么不用俺告诉你吧?”

    季三很是嘲讽道:“猎人?阿爷被追的走投无路的时候你在哪里?象族和虎族愿意听你的命令,他们出事的时候你在哪里?阿爷来了这里三次,三次都没有找见你!从黑山里出来三次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季三忽然站起来抓着无亓的胸口,破声怒吼道:“我们为了走出黑山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无亓紧紧皱着眉头,如果季三说得都是真的,那么黑山发生了什么事?

    黑山的最中心?难道是天柱出了问题?

    等到季三冷静下来,无亓依旧有些出神,他朝着老人下意识轻声问道:“你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呢?”

    季三此刻却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扔到了无亓怀里。

    “这是什么?”

    无亓打开脏兮兮的粗布,里面是一片类似铜镜的碎片。

    “是我阿爷从青狼族的人手里抢来的,本来想用这个让你带我们走……”

    季三看着被积雪覆盖住脊背的老人,落寞低声道:“现在也不需要了。”

    无亓却死死盯着那碎片,想起苏子某幅画上的一幕。

    “是天镜……这是天镜。”

    他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