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镜
季三摸了摸脏兮兮的鼻梁,疑惑道:“天镜?”
无亓下意识解释道:“我们都生活在天镜中,而黑山的最中心,便是支撑天镜运转的天柱……”
无亓说到这里,忽然有些错愕,因为他想起来苏子曾经大醉时说过的一句话。
“初八,天柱断。”
结合青山镇师兄那句莫名其妙的提醒,无亓心一下子跌落到谷底。
他愣愣盯着手中的铜镜碎片,感受着其中与苏子画的那副天镜图中一模一样的气息,久久说不出话来。
可如今天柱应该还是完好无损,又怎会有天镜碎片呢?
天镜怎么可能会碎?
无亓很快排除了这个令他感到疯狂的想法。
季三却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于是追问道:“我们生活在一面镜子里?你不是在开玩笑?就是你手中这个又小又破的铜镜?”
他瞪着眼睛,连连摇头道:“这不过是青狼用来磨牙的东西罢了,又脏又臭,都没俺巴掌大……”
季三露出犹疑的神色,他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那个年轻的猎人用来哄骗自己的幼稚把戏,但当他看到无亓凝重的表情后,心中罕见出现一丝荒缪的感觉。
而紧随而来的便是深深的恐惧。
黑山的生灵无法走出黑山,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可如果整个黑山都是猎人口中的镜子,整个世界存在镜子中……尽管很荒谬,但似乎这一切都能说的通了。
季三迷茫的看着天空,因为他实在想不通身旁这个年轻人有任何欺骗自己的必要。
无亓沉默了许久,将那柄残破的老剑插在雪地里匍匐的那个老人身前,沉默许久。
“跟我走吧。”
无亓朝着季三说道。
季三呆愣愣地看了无亓一眼,他想起很多年前他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青狼时,那个从地里忽然钻出来的老头对他说的话。
于是他下意识问出了同样的话。
“去哪?”
不过无亓并没有给他任何回答,季三只好跟着无亓亦步亦趋走去。
因为季三知道,身前这个年轻的少年是猎人。
而自己和黑山里所有的生灵,都是猎物。
……
“师兄,我想看看苏先生的画。”
午后的阳光穿过层层雪云照耀在小庙的正堂,天边依旧飘着若有若无的雪花,堂上悬挂的苏子画像被染上一层淡淡的金光,微笑的脸庞似乎拥有令人心底柔和平静的魅力。
小先生元极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随后取出了那副名为天镜的画,依旧稚嫩的脸上罕见露出严肃的神情。
而当无亓拿出那枚锈迹斑驳的铜镜碎片时,元极脸上的严肃很快变成了夹杂一缕疑惑与惊讶的诧异。
元极接过那枚铜镜碎片,眉头紧皱,紧接着将其放在苏子画作上那枚九边铜镜之上。
然而奇怪的是,并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
铜镜碎片没有发生任何感应,苏子化作也没有反馈,但这并不能说明天镜碎片是假的。
因为元极有着与无亓同样强烈的感应,对于气息的感应。
铜镜碎片与苏子所画的天镜有着一模一样的气息。
这是一种极其晦涩的感觉,或者说直觉,元极甚至比无亓更加清晰,因为他曾亲眼见证苏子画下天镜图。
那时候无亓尚未来到居安巷,这也是无亓选择让师兄过目的原因。
“师兄,我想去趟天柱山。”
小先生元极有些不解。
无亓朝着苏子画像看了看,说道:“苏子曾经说过,初八,天柱断。”
元极知道师弟的意思,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他看着师兄元极皱着的眉头,忽然笑道:“我想看看这个世界,天柱到底是什么样的。”
小先生元极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许久后随后指了指苏子画像,沉默不语。
无亓知道师兄的意思,苏子曾说,若有大难,庙内可保平安。
但无亓此刻更想知道,如果这个世界真如苏子所言,那么他到底算什么呢?
穿越到某个镜面世界的漂流客?还是被囚禁在此的异世人?
好像都不确切,应该说他更想知道苏子去了哪里?
从那夜苏子羽化之后,无亓不知多少次去青山游湖畔静坐,因为他清晰的记得那一幕——
天降霞光,苏子化作羽光消失的那一幕。
或者说,他在想到苏子消失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开始思考自己的到来。
“这里已经是我的家,师兄。”
无亓忽然说道:“我不想这里出事,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黑山里会发生怎样的事,但我还是想去看看。”
小先生元极张了张嘴,但依旧没有说什么。
无亓忽然爽朗地笑了笑,捡起苏子画像上那枚铜镜碎片,大咧咧道:“我是黑山的猎人,师兄放心,初八之前我一定回来。”
小先生皱着眉头,又张了张嘴,但这次明显是说不出话来。
这让他有些懊恼。
无亓离去后,小先生恭敬收起苏子画作,却惊讶发现画轴上系着的红绳不翼而飞。
他弯腰在四处搜寻,却怎么也找不到,便想找师弟无亓询问。
推开无亓的房门却发现空空荡荡,后院马厩里的小白也不见踪迹。
小先生元极叹息一声,无奈回到正堂,安静地守候着苏子画像。
他有些担忧的看了看庙外,依旧清脆的嗓音下意识响起。
“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
……
“初八之前你都到不了天柱山,你肯定是骗那个傻小子的。”
季三嗤之以鼻地嘲讽道:“除非你和狐狸坡的那些家伙一样,可以找到代步的天鹤,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一路上,无亓已经渐渐习惯了季三唠叨的性格,闻言反问道:“为什么?”
季三瞅了瞅身后边走边吃的小白一眼,鄙夷道:“因为你带着这个矮小的野驴,注定要拖我们后腿。”
小白瞪着眼睛希律律叫了一声,无亓无奈的摇了摇头。
季三继续说道:“天鹤一族好像也消失了,阿爷说他们好像去了两断山的悬崖下居住,从此再也没有人可以找到他们了。”
季三神情忽然有些落寞,也许是他再一次提起他的阿爷,但他很快转移目光,因为他发现无亓腰间那个黑牛皮的刀鞘。
“猎人不是用剑的吗?怎么会带着刀鞘?”
无亓摸了摸腰间的刀鞘,本不想理会季三这个话桶,但他还是想起来一段很久的回忆。
“这是我一个朋友的东西。”
季三难以置信道:“朋友?猎人也会有朋友?”
随即他自语道:“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无亓快步朝着黑山深处走去,但还是距离天柱山有很长的路程,即便是外围的狐狸坡和老森山也有不小的距离。
他点了点头,道:“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季三好奇道:“既然你不喜欢你那个朋友,为什么会留着他的东西?”
驮马小白悄悄束起两只耳朵。
无亓摇头道:“我不是不喜欢他。”
他忽然朝着右侧一堆光秃秃的丘陵走去,季三只好跟了上去。
直到一片乱糟糟的碎石堆才停下来。
无亓站在那堆石堆前看了一眼,日暮已晚,天色将暗,索性挥手道:“今晚就在这里休息。”
季三熟练的生起火堆,无亓从包裹里拿出干粮分给季三。
季三好奇地吃了一口,强忍着没有露出嫌弃的目光,偷偷从怀里取出一些兔肉干,悄悄夹在干粮中。
“你能不能说说你那个朋友?”
季三狼吞虎咽的吃着,无亓有些诧异,或许是季三对于窝窝头的热爱让他提起兴趣,无亓想起了曾经那个同样大大咧咧的人。
“那个人叫刘生。”
无亓说道:“很寻常的名字,是第一个跟我上山的人。”
季三惊讶道:“他也是猎人?”
毕竟黑山的猎人已经是很让季三恐怖的事。
“不,他是个医生,嗯……就是大夫。”
“大夫?”
无亓看着火堆跳动的影子,取过清水朝着地上奠了一些,点头道:“他是青山镇里的大夫,只不过医术很差,治死了自己的母亲,人品也很差,老婆跟别人跑了。”
季三呛了一口,猛烈地咳嗽起来。
就在他快要忍不住笑出来时,无亓却忽然说道:“但他救过我的命。”
季三猛地张大嘴巴,能救黑山猎人的命?
“怎么可能?你根本就是个怪物,黑山的猎人是不死的,但能杀死每一个不死的猎物,这是黑山众所周知的事!”
季三连连摇头。
无亓点了点头,说道:“的确是这样,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那时候我刚来到这里,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死的。”
“刘生也不知道。”
季三张了张嘴,似乎有些呆滞。
无亓咬了一口手中的粗粮馍馍,囫囵咀嚼后咽下去有种拉嗓子的刺痛感。
“当时这荒凉的石头坡周围都是狼,青狼。”
季三已经可以想象到那时候的恐惧了,青狼是黑山所有人的敌人。
他们不仅喜欢咬死所有猎物,更喜欢折磨猎物,这也是他们的习惯。
尤其是已经开智化形的猎物,当然也包括人。
无亓看着季三的模样,颇有些好笑道:“刘生可不是你这样的,他那时候真比青狼还要凶狠。”
“但他本可以躲在远处,因为狼群的目标在我身上,在我睁眼的一瞬间,他们已经包围了我。”
“但刘生还是跑了出来,他拿着一把铁剑,用着拙劣的招式,最后被狼群咬成了重伤。”
季三忽然好奇道:“但黑山里的生灵是不死的,除非他们走出黑山。”
“是的。”无亓说道:“但刘生不知道这一点,但他站在我身前时,比那些青狼还要不怕死。”
“直到我反应过来,捡起刘生那把刀杀死第一只青狼,狼群才开始退去。”
季三听到这里,偷偷瞧了一眼无亓的目光,尽管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平静,但季三的心脏还是忍不住剧烈跳动起来。
他只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恐惧。
无亓知道季三在想什么,他有些无奈地说道:“如果你怕了,那么先死的一定是你,所以我每次对上青狼,我都会想起那个站在我身前的刘生。”
季三默默地点了点头。
无亓挥了挥手,本打算休息,不料季三又问道:“那你为什么说刘生不是个好人呢?”
无亓摇了摇头,却没有回答,只是摸了摸腰间那只刀鞘。
此刻刀鞘里装着的是另一把断剑。
或者说更像是刘生昔日手里握着的那把短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