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德庙中三丈三，槐树阴里紫红檐。

    玉坛香案拜神君，玄黄絪缊始重城。

    ……

    丹青老人的突兀变故，让无亓意识到黑山中并非只有青狼作乱，也不是真假难辨的天镜破碎、昭示着夫子预言即将应验这般简单。

    地牢儿给他的那枚碎片，将他一路引至隔重城，又从丹青口中得知一个叫做“无名”的神秘地方，是巧合，亦或刻意为之？

    那句“尊者太岁”，也让无亓迷惑不已。至于不死泉和两断山，又或者是黑山中其它地方，无亓尚没有明确的目标，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许久之前，在丹青居中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大道初识》后，无亓鬼使神差地翻开尾页，见到了一副描绘众生雄城的壮阔画卷——人间百态、衣着打扮，无不细致入微；楼宇屋舍、奇花异草，各自栩栩如生。

    至于村野之庄，四季景致，生动有趣，真实的不似书画。

    倒像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无亓看得入神，只觉得自己眼皮很沉，但不可抑止的，所见画中世界变得逐渐清晰起来。

    很快他就注意到城中心的位置有一片已经干涸见底的湖，正中有一孤峰扶摇而上，如剑破天。

    当他凝神再望时，现实世界中，那个丹青居石桌旁，手持书卷而坐的少年，早已埋头昏睡过去。

    ……

    龙德庙历经年岁波折，三丈方圆的庙院内，青砖绿瓦遍布青藓，堂前木材朱漆脱落，紫红屋檐却依旧光泽鲜丽，尤其是在无亓悬挂灯笼后，院中两侧十二盏长明灯依次亮起，更衬得小庙光彩耀人。

    靠左的一只丈高朱漆柱子前，一个手持拂尘，白眉长须的老道长身肃立，面色红润，腰间的金色云纹束带在烛火下熠熠生辉，身后便是祠堂，两扇堂门大开，一座高达三丈三的岫玉石柱立在正中，一条通体墨色的黑龙盘旋缠绕，奉受香火，双目朝着庙门方向注视，面带庄严之色。

    “老人家？”

    无亓下意识出口。

    那老道却摇了摇头，手中拂尘一甩，搅动玄黄烟气，缓步而行，笑道：“我乃隔重城龙德庙主，开天明道，受四方香火，主人间福祸，赐人贵运，消减灾厄，可不是你口中的老人家，道友称呼我‘龙德’便可。”

    形貌并无变化，气质却与丹青老人的平易近人截然不同，龙德道人面带笑容，语气却颇为倨傲，偏偏因这一丝倨傲，倒多了一分神韵。

    更像是无亓印象中，那个苏子画中人。

    “你是第一个到这里的人，与我缘分匪浅，既至门前，我也不能失了待客之道。”

    龙德道人袖口挥动，拂尘划过，便有院中玄黄之气汇聚身前，化为一缕纯黄烟气，他再次挥手，玄黄烟气翻滚不休，凝而不散，朝着无亓身影涌去。

    空气中传来道道极为沉闷的破风声，那道玄黄气一路来到无亓腰间，缠绕在牛皮刀鞘之上，却没了动静。

    无亓只觉腰间一沉，重心不稳，便要伸手去抓刀鞘。

    龙德老人却抬手收回那道玄黄之气，诧异道：“少年郎勿怪，我刚苏醒，见你是第一个来此上香之人，又身怀信物，故而想要赠你一些天地之气，这玄黄之气融入金铁之中，则锋利无匹，坚而柔韧……奇怪，你这把刀竟然不受天地之气，既然如此，那便将这玄黄之气化为灵珠，赠与你好了。”

    他微微仰头，手持道决，轻吐一口气息，那道玄黄之气瞬间变化，成为一颗土黄色的灵珠，飞落无亓身前。

    却不曾想，庙院中那个少年却没有第一时间伸手去接，灵珠依旧停在半空，少年却朝着黑龙雕塑之前的香案走去。

    无亓心里很清楚，黑山的规矩中最重要的是不要轻信任何人，但更重要是，任何好处都被标好了价钱。

    四年来，他已经养成习惯，绝不白拿别人东西，早在狐狸坡的时候，他捡起那只无人问津的簪子，并非好奇，不过想借此与那只九尾狐产生因果，他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后果，但什么都不做，只会让事情变得愈发糟糕。

    但是此刻，无亓的心里有些警觉，他觉得与这位自称“龙德”的道人结下因果，似乎是一件很差的事，几乎是直觉不受控制般，他的心里产生了一丝抗拒。

    于是他朝着香案走去，不为别的，丹青老人的变故让他心中憋着一口气，于是他第一次摈弃了自己的直觉。

    无亓来到香案前，抽出三根香火，在一旁的长明灯上点燃。

    龙德道人微微颔首，只要待到香火入盘，黑龙金身初开，天地将会变得更加完整，四野会遍布蓬勃生机，隔重城也将在无尽岁月波折后，在此刻终于功成圆满，化作真正的天地人间。

    他双目炯炯，眼见少年将香火插入香盘，双手合十微微一礼。

    但紧接着他那白霜长眉颤了颤，庙中忽然一震，院中那颗遮蔽半边庙檐的矮壮槐树上，一只挂满铜锈的风钟，无风自响，嗡嗡长鸣，悠扬中带着一丝沙哑的古朴气息，朝着四野涤荡而去，响彻天外，震得那老槐树上落下数枚碧叶来。

    “且慢。”龙德道人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颤，不负方才倨傲，阻止道：“你……道友不必再拜，上了香便可，再拜便折煞我了。”

    无亓眼中有些不解，便没有再拜，转身取了那颗土黄色灵珠，谢过这道人后，才道：“老人家可是这庙中神灵？”

    龙德道人神情古怪，那钟声所过之处，天地玄黄之气自发消散，江河永固，山川携灵，气运便在这一刻与他紧密相连，能清晰感受到隔重城的一草一木，让他心中极为欢喜，脸上却又隐现一丝苦涩，片刻才摇头道：“是，也不是。”

    他朝着香案走去，手中拂尘轻轻一点，三道香火气凝入虚空，直向玉柱黑龙飞去，那黑龙本就庄严肃穆，此刻两只灯笼大眼中金光一闪，便多了一丝灵动。

    不知是不是错觉，无亓总觉得那黑龙适才眨了眨眼。

    龙德道人轻轻闭眼，天机已成，他已经彻底苏醒，于是他又缓缓睁开眼睛，脸上又带着笑意道：“我本湖中一黑龙，众生祭祀成神灵，隔重一界，便是我之道场，但与其他神又有不同。”

    他指着庙中黑龙，“我非奉天承命，而是流年演化之神，此庙也非天地精华孕育，不过集众生灵气所辟，但福祸相依，也因祸得福，不受天地束缚，天下之大，无不可往，众生所求，皆有感应。”

    “我修的乃是众生神位。”

    无亓不了解这个世界的修行方式，对于“神”，更是无比陌生，他适才这么问，不过想确定眼前这个老人，到底是不是丹青居中那个慈眉善目的人，但显然他有些失望。

    “老人家还记得之前的事吗？”

    龙德老人洒然一笑，摇头道：“昨日之我亦非我，也是我，道友何必执着？如今功成圆满，还得感谢道友的香火之情。”

    无亓沉默片刻，依旧不死心道：“那么敖应呢？”

    龙德老人忽然皱了皱眉，面上竟露出不愉之色，许久才道：“那就是道友的事情了，与我无关。”

    “娘嘞……可终于到了……哈哈……”

    无亓耳畔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庙外池中行来一艘小船，季三摇着船桨欢呼着。无亓走到庙门，放眼望去，那船中还有敖应这个小童，以及两个陌生面孔，好似都没有发现自己。

    无亓颇为诧异，他们怎么到这里来了？于是下意识朝庙外走出一步。

    龙德老人朝着小船看了一眼，又回头见庙中香案右侧那片光秃秃的青石板，紫红屋檐下，那里明显少了一根顶梁的柱子。

    他无奈的摇了摇头，这才注意到无亓已经踏出庙门，恍然状笑着摇了摇头，随即朝那紫红屋檐一挥手，唤来一缕紫色烟霞，倾吐一口气息，那紫红烟霞便来到无亓头顶三寸处，隐而不现。

    龙德老人略作思考，又朝着庙中残留的玄黄之气挥动拂尘，化出七颗玄黄珠来，取出两颗，朝无亓渐渐模糊的身影抬手一指。

    “罢了，既结下因果，不如多赠你一些。”

    龙德老人这才朝着庙门走去，准备迎接客人，他见到一个相熟的人。

    当然不是敖应这个小家伙，他也未改变面容，只是收起了拂尘。

    ……

    丹青居中，天色微亮，少年缓缓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胳膊，脖子也有些僵硬，他疑惑地朝四周看了看，恍惚间想起昨夜做了个古怪的梦。

    丹青老人已经不见了，石桌上那本入门的书，依旧翻开在尾页的隔重城画卷上，无亓合上书籍，拿起来才发现书下有两颗圆鼓鼓鸽子蛋大小的土黄色珠子，平平无奇，没有任何光彩。

    “玄黄珠？”

    少年朝着怀中摸了摸，果然还有一颗。

    三颗石珠，昨夜的梦便不是寻常梦，那么季三和敖应也去了那里？

    少年在院里转了一圈，果然没找见季三他们，便去后院中喊上驮马小白，离开院子，下山入巷，寻人问路，朝着洗池走去。

    敖应或许不该去那里，他的心中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