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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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灯火

    小船荡开翠绿的荷叶,畅游在众多色彩斑斓的荷花之中,白粉相间,紫红相映,香气扑鼻而来。

    季三摇着小船,高声喝彩,口中连连发出怪异的吼叫,先生黄虚猛揪着下巴上为数不多的胡须,直摇头道:“荡舟人怪语,愁杀一池春。”

    转而对一旁讷讷寡言的敖应训斥道:“你可莫要学他这般,做那大煞风景的事,我看你模样清秀,年岁尚小,可有读书识理,家中可请过教书先生?”

    似黄虚这般乞丐模样,敖应哪想得到会这般文绉气质,说话像个老学究,反倒让他想起小时候那个严肃的老先生,总是手持两把竹尺,一把叫“学规”,另一把叫“行律”,上课时对着教桌一拍,活像他偷看的那些杂书里的三班衙役,就怕喊一句“威武”出来。

    敖应没有立刻回答,一方面是记着季三的吩咐,思考怎样套出此人宝贝,另一方面是出于潜意识,心中自然生出一丝紧张,一本一眼道:“余幼时即嗜学,家贫……呃,读过一些诗书礼易,也请过一个先生,后来那先生回老家了,师父也没有为我再找别的先生。”

    黄虚有些惊讶,感慨道:“不曾想随便一个船家,也有师徒传承,更知礼易诗书,这隔重城真是卧虎藏龙之地,教化之功不可小觑。我曾经来这时,这儿尚未有这么多人,也没有如你这般聪慧的孩童……这也不奇怪,天地未成,自然少些灵气,如今看来,此地真要变为洞天福地了……对了,怎么不见你师父?”

    让一个孩童出来赚钱养家,这师父当的……莫非划船的那个就是?看着明显也是个少年,黄虚有些好奇,他盯着季三看了看,又伸出右手食指在两只眼睛上分别点了点,再次看去,还真让他看出些异常来。

    卖力划船的季三一直盯着黄虚,露出一口大白牙笑了笑,黄虚眼皮微不可查地抖了抖。

    外观皮囊,并无异常,但观其精气神,昌盛如火,哪里是个凡人?

    丹田中更有一个模糊的人影盘坐其中,看不见面容,却处在开辟之间、神成之畔,呼吸异常明亮,周身缠绕黑白二气,自发流转。

    那黑白二气才让黄虚惊叹,因为这是凡人之福祸显化,已经十分壮大,无论是福是祸,怎么看也不像这个寻常少年可以消受,按道理来说这少年早就性命垂危,被那丹田中孕育的神影影响神智。

    但偏偏那个划船的少年什么事也没有。

    而且这种显化他只在神的身上见过,但这里是隔重城,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黑山,更不是外面的世界,哪来的神?即便有,也只能有一尊,唯一的一尊,但庙门不是刚刚开启?

    奇也怪哉,黄虚一时呆了呆。

    敖应绞尽脑汁组织好语言,文质彬彬道:“师父说他要远游去了,日后走山访水,问道青天,不知何时归来……师父总是这么说,又叫我照顾好客人,我年幼,家穷,身上没钱,所以出来挣点钱好买书习读,日后也做个如先生这般有学问的人。”

    后面那句是季三教他这么说的,敖应还是第一次撒谎,有些紧张。

    黄虚回过神来,笑呵呵道:“你这小童,倒志向远大,不过相遇也是缘分,日后你若走出这城,可找我身旁这位少年,胡鸣,将四方行宗的腰牌与他一枚。”

    胡鸣本安安静静地朝着天空仰躺着,闻言鲤鱼打挺翻身,熟练地从怀里取出个乌漆嘛黑的柳木牌子,上书“行宗”二字,周围刻着四只展翅玄鸟。

    “不是这枚,你身上不是有紫光琉璃的一面吗?拿出来送给他。”

    胡鸣一脸疑惑地看着黄虚,那可不是普通琉璃,而是今年长老新赐下的,据说可以凭此随意进出藏书阁,也能去往四方行宗的任意一处问道之所,除非宗主,其余人等均不能阻拦。

    这样一张腰牌,那个外门掌管弟子饮食起居的长老居然能得到,更离谱的是,还能轻易送给自己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角色,胡鸣都觉得是长老老糊涂了,用来骗他的东西。

    但万一是真的呢?就这样轻飘飘送出去?

    黄虚瞧着胡鸣纠结的表情,没好气道:“我回头再为你要一个,还记得是谁让你带我来的?”

    胡鸣想到那个自己只见过两次的人,第一次是小时候被卖到宗门时,那人为自己检测过资质,另一次就是找自己为黄虚带路。

    那可是四方行宗的大长老,长老中的长老,资历极老,据说是开宗立派的元老之一,胡鸣这才将那腰牌取出来,递给了敖应。

    敖应接过那腰牌看了看,确实比胡鸣第一次拿出来的好看许多,晶莹剔透,上面也不再是“行宗”二字,反倒是刻着两只凤凰,首尾相衔,一看就是宝玉,他悄悄地回头朝季三看了看。

    季三笑得更灿烂了,嘴巴咧到耳朵根,点头回应以示鼓励。

    敖应张了张嘴,最后觉得不好意思,便没有再坑这个邋遢先生。

    洗池里的变化早就吸引了人们的目光,这划船的生意也是季三突发奇想,现学现卖。

    池畔本来是没有多少船的,只有一艘停靠在水边,三丈长,三人宽,看上去破破烂烂的,从来无人问津,敖应本想带季三体验一番,怎么也到不了池中小庙这件趣事,却不料二人上船之后,天降大雪,池中变化,小庙门开,众人见有人乘船欲往,便纷纷效仿,一时兜售船舶的工坊成了紧要地方,风光唯二。

    船商将船只从别处运来,想要借此大赚一笔,平静多年的洗池下饺子般,多了许多色泽不一、大小各异的船只出来,更比岸上热闹三分。

    季三人高马大,卖力划船,想着第一时间赶到池中心那座水上小庙,好借此要个好价钱。

    他的运气很好,小船很快就超过了池中所有的船只,一马当先走在最前方。

    但季三始终在船上,他不知道在陆地上的人看来,池中的船走的都很慢,甚至极慢——像一只只离开海洋的乌龟,蹒跚学步般扭动着,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到达池中心。

    洗池本来也不大,陆地上的人很快也发现了这一点,朝着池中高声喊叫,有人面带讥笑,嘲笑那些最先登船的败家子,花了大价钱也没什么用,也有人呼唤相熟的人放弃乘船的打算,相约去找个地方喝点小酒。

    唯独没有人对此感到惊讶或是恐惧,隔重城的人都知道,洗池就是一座看着很小、实则很大的池,永远也到不了湖中心,这是生来就有的记忆。

    当许多人开始放弃时,返航便轻松许多,他们很快便回到岸边,这也是很寻常的事情。

    但季三没有放弃,不是池中还有一些零散的船作为点缀,也不是他第一次来这里不知道这里的古怪,相反因为他认得脚下的这艘船,也知道敖应告诉他的池中事,但他不想去管这些,他只知道,船上的这个人一定不普通。

    而不普通的人,身上绝对有不普通的东西。

    这是阿爷曾告诉他的,但这只是原因之一。让季三这么卖力的是,他喜欢这个没有危险的地方,像阿爷故事里那般,能让人无忧无虑的自在生活,如果他能到池中小庙,敖应便会答应他一个条件,这是他们二人的赌注。

    季三想留在这里,不用再回到阿爷睡觉他放哨的那些日子,也不用担心招惹到不该招惹的存在。

    于是他不去擦掉额头那些汗水,也不管那些手臂的酸痛,他只是划啊划,好像小时候还是一只青狼时,从山里逃出来,四处躲避追杀他的青狼们,一如狼狈逃窜那般用命,这是他为数不多真正用心的一次,甚至忘记了他阿爷叫他好好跟着猎人这件事。

    直到天黑了,季三累的说不出话来,不得不停下来歇息。

    距离池中心依旧有不小的距离,黄虚也瞧出季三的异常,但没有出言阻止,这般让他出点力气,让烈火般的精气神损耗一些,反而是件好事。此刻他见季三坐下来大口喘气,才笑着说道:“我带了些干粮,分你们一些,过来一起吃吧,吃完了就在这小船上歇息一晚,明日一早便能到庙中。”

    季三俯身捧起池中的水痛快的喝了一大口,又洗了把脸,这才凑了过来。

    黄虚从包裹里取出一截红参,掰成四份,分与众人,季三与敖应都饿了,眼瞧着指头大小的红参,又见黄虚一本正经的模样,也不像说笑,便恭敬应了。

    入口之后,有一股甘甜,却又好似没什么味道,但真的可以饱腹,疲劳感也一扫而空。

    “这是山中灵草,可强元气,与你们也有些好处……”

    黄虚笑着说了句,忽然看到远处庙中亮起灯火来,那灯火微黄,灯芯如豆,一点却照的庙门亮晃晃,以他的目力,可以清晰看见庙门上“龙德”二字。

    “奇也怪哉。”他喃喃道。

    ……

    “奇怪,爹爹不是说,只有上了香,开了神气,才会有庙前火亮起吗?”

    清徐小童站在一艘画舫楼船上,指着那庙问道。

    中年男子皱眉不语,却又看向前方稍远处的一艘破烂小船,那个乞丐让他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但出于本能的,在敌人露出破绽之前,他不会让自己出现在任何人的注意之中。

    ……

    “庙神为何点燃了庙火?”

    另一艘船上,一个腰间配剑,双臂环胸,手中握着一把绿鞘匕首的女子低声问道。

    身后一个身着黄色鱼龙服的老人,恭敬地低了低头,细声细语回答道:“或许是隔重城的变化让这里也变得奇怪了些,姑娘也知道,这儿是第一次开启,况且与外界不同,没有神人之别,庙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庙里那尊神。”

    “或许吧,这次我带着姑姑的信物,那人怎么也要卖我个面子。”

    “谁说不是呢?当年他可是连人带财一起骗,可把陛下气的闹将了三日夜,娘娘到现在都……”

    “嗯?”女子冷冷道。

    老人急忙捂了捂自己的嘴巴,躬着身子道:“瞧我这张嘴,真是该打……也就是姑娘您宽宏大量,性格随娘娘,都是不愿责怪下属的主,所以我才放肆了些,今后一定管好这张嘴,不给姑娘惹是生非。只是这城里似乎……”

    他眯了眯眼,朝着四周谨慎地瞧了瞧,低声道:“有些不长眼的东西,也妄想得到些不该得到的东西,真是该杀,姑娘倒是要小心,今日茶楼上的那一剑……”

    女子摆了摆手,“我自然知道。”

    ……

    “师父,师父!您老快醒醒!”

    老师父被摇晃的快要从小船上掉下去,睁开眼气道:“你想要师父的命吗?”

    那徒弟身着破衫,与胡鸣不同,他不是没钱买新衣服,而是他师父不让他穿得显眼,这般好鱼目混珠,掩人耳目。

    “师父,您看那边。”破衫徒弟指着小庙。

    “吆豁!见鬼了!”老师父瞪大眼睛,不解道:“这是怎么回事?”

    徒弟摇了摇头,“您老都不知道,弟子我咋知道?您可不能坑了弟子,宗主交代的任务,可还全靠您安排呢。”

    老师父翻了个白眼,本想朝着笨徒弟屁股踹一脚,才发现腿有些麻嗖嗖的,估摸着是睡在这小船中又硬又累的缘故,这里又没办法施展道法,免得暴露行踪。

    “师父办事,你个龟徒弟就放心吧,我们又不要这一亩三分地,犯不着与人生了怨、结了仇的,师父我精明着呢,再不济论这逃命的本事,天下谁比得过我?”

    破衫徒弟满目鄙夷。

    ……

    “这是什么地方?”

    无亓做了个梦,梦中有一片干涸大湖,当太阳落下,月华出现的时候,那湖里忽然涌出无边大水,清澈如镜,他恰巧站在湖中心。

    湖中心有一片小岛,岛上有一座小庙,庙前有一只灯笼。

    那灯笼应是挂在庙门上的,却掉在了地上,无亓走上前去,将其捡起重新挂在了庙门上。

    于是,那灯笼就亮了。

    正好照亮了庙门上空的两个大字,无亓看了看,那是“龙德”二字。

    像是刻在一块横着的石碑上。

    很古怪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