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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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外道

    “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去洗池?”

    混家巷外,有一片村墟,俯接山岗,岗头花草骑路而去,偶有燕子东西飞过。

    两侧则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土埂子笔直的像一条条线,有水光参差波动的地方,往往会有几个人影,农妇们穿着寻常的灰麻衣裙,农夫们则大多戴着青草编织的草帽,弯腰劳作时,田歌浅唱,手中挥舞的锄头也好像变得轻盈起来。

    无亓上辈子干过许多农活,也知道这种似哼哼唧唧的歌声可以缓解人的疲倦,但乡音难辨,实在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看那热闹模样,大概是一些相互嬉闹的山歌。

    这是隔重城里的乡野,比以前大了许多,土地和天空也比昨日宽广了无数倍,但这里的人似乎没有任何察觉。

    原本的大城被这些忽然多出来的空间隔开,七零八落的分散开来,像切开的豆腐块,之前的巷道渐渐成为了集市,集市也许在某一天会成为新的城市。

    隔重城确实变了,变得有些陌生,却让无亓感到更加真实……这里本就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一路走来,这样的村野他已经路过数个,天地广阔,则人的心情也会变得好起来,无亓也渐渐明白了龙德庙中那个道人说的话,“开天明道”,原来是真正的开天辟地,明弥大道。

    他不知道什么是“大道”,恍惚间却觉得似乎这些活生生的人,便是所谓的“道”,甚至更美。

    红裳少女久久没有等到回应,却见那少年站在岗上,望着田野出神,眉目间还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忧愁。

    “在看什么?”

    她也朝着田野望了望,土地黄黑,一眼也望不见头。

    若是那些农夫瞧见这一幕,说不定会笑着说一句:“农活也一眼望不到头。”

    少女执珪的头发被风儿吹得有些乱了,几缕垂在额前,有些遮挡视线,但她依旧盯着那片田野,她发现少年并非欣赏景色,反而在看那些劳作的人,看得很认真,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们在干什么?”

    执珪从来没有干过活,甚至穿衣打扮也有丫鬟翠帘服侍,虽不至于饭来张口,但总归是与乡野村夫有极大的差距。

    无亓回过神来,解释道:“他们在种地,春种之前需要把土翻一遍,这样一些杂虫的卵会暴露在空气中,好让土壤承接雨水,等种子发芽后,根才能长得茁壮。”

    执珪想了想,觉得这也是一门学问,便悄悄记了下来,丫鬟翠帘却开口道:“不过是种地的农夫,有什么好看的?外界的药田可比这大多了,也没有这般麻烦,只将灵药种子撒下去,弟子们略施法术,呼云唤雨,自然会长得极好。”

    无亓有些疑惑,这位丫鬟似乎对自己很有意见,一路上没少搭话,但总有些敌意,甚至有些高高在上的意味。

    “你觉得不好看,可以不看。”

    无亓淡淡道:“你还没有告诉我关于‘孤魂野鬼’的事,你这么爱说话,不如聊聊?”

    绿帘闻言气得脸颊红扑扑的,那少年总是一副淡然模样,也不生气,但说出的话却总是让人恼火。

    “我凭什么告诉你?”她气道。

    无亓摊手道:“我为你们带路,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公平交易。”

    绿帘冷哼一声,讥笑道:“你那也叫带路?一路上你停下来问了几个人了?寻人问路的事情,谁不会做?偏要你来做?”

    “那也是带路,我这匹马也很有灵性,认得走过的路,回来时候就不用问路了。”

    无亓摸了摸小白的脑袋。

    丫鬟呆了呆,问道:“回来?你要一直跟着我们?”

    无亓摇头道:“那倒不是,你回答了我的问题,我自会离开。”

    绿帘觉得脑袋晕乎乎的,下意识问道:“我为什么回答你的问题?”

    无亓无奈道:“公平交易。”

    执珪忽然笑了一声,恍若银铃,她看出少年没有敌意,只不过第一次见绿帘与人斗嘴,颇觉有趣,忍不住便笑了出来,这才见绿帘一副委屈神情,又上前安慰几句。

    她二人说是主仆,实则亲密非常,自小一起长大,绿帘比小姐小三岁,胜似姐妹。

    众人越过山岗,再次朝前走去。

    丫鬟绿帘抱着那把长剑走在最后,最终也没有回答无亓的问题,倒是红裳少女性格开朗,主动为无亓讲起一些外面的事情。

    “孤魂野鬼,邪魔外道,这些都是一般人不愿接触的东西,你这个人真是古怪,绿帘不告诉你,其实也是为你好,你怎么总想知道这些?”

    无亓没有开口,因为执珪已经自顾自讲了下去。

    “《七年》有云:人生始化曰魄,阳曰魂,用物精多,则魂魄强。”

    执珪与无亓并肩而行,缓缓道:“人有三魂七魄,死后魄会散去,独留阴魂,因此叫做‘孤魂’,若是那人生前抱有怨念、或心愿难了,则逗留难去,加之无人祭祀,四处游荡,久而久之成为野鬼,不为常人所见,若有修行之人,开眼之后不难见到。”

    她忽然停步,伸出手指,指尖在无亓眼前轻轻一点,却不见少年有任何反应。

    执珪有些不解,于是又在自己眉心处点了一下,朝着四周望去,才恍然大悟,懊恼道:“我忘了这里是隔重城,难怪看不见!”

    “算了,如今这里也不同了,我看你和别人很不一样,以后说不定能走出这里,那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罢,她忽然愣了愣,因为她想起阿娘曾经说过的话,隔重城若是成了真正的洞天福地,那么里面的人想要出去,恐非易事,除非龙德神君同意,否则终其一生,但凡不到“天人”境界,便永远感悟不到那层世界壁垒。

    天人境界,外界又有多少呢?哪一个不是各宗支柱,江湖上留有名姓的人?

    她轻轻摇了摇头,并不想将这件事告诉这个少年。

    无亓也摇了摇头,这女子明显把他当成了隔重城的人,但他没有解释,只是朝着四周虚看几眼,或许是龙德庙的缘故,这里才没有魂魄,他问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做‘地府’的地方?”

    “地府?”

    “收留鬼魂之地,或者也叫做‘阴间’、‘冥都’。”

    “没有听过。”

    无亓依旧不死心,“罗酆山呢?”

    执珪还是摇了摇头。

    “或许还有别的称呼。”无亓也想不出别的称呼了。

    “倒是有一个叫做‘鬼界’的地方。”执珪忽然道,“不过那儿是四域古战场,有许多强大的人死后神魂不灭,修行魂火,划地为王,因此自成一界,有些像你说的‘冥都’,不过煞气过重,一般的鬼魂也去不了那里。”

    无亓摇了摇头。

    执珪见状好奇道:“你说的那些……到底是什么地方?”

    绿帘看似走在最后,实则一直盯着二人,看无亓的眼神好似一只老狐狸,心里不知想着什么,此刻却出声道:“肯定是瞎编的,他能知道什么地方,最多就是落魄书生里写的一些怪谈幻想,图惹人发笑罢了。”

    无亓没有理会,自顾自道:“那是人死后去往的地方,历经轮回后,于天地间重生。”

    “轮回?你居然知道轮回!”绿帘惊讶道。

    见无亓终于露出不解神情,绿帘又觉得少年是凑巧说出,瞎猫碰到死耗子,质疑道:“你肯定是瞎猜的,你知道什么是轮回吗?”

    无亓也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轮回是什么,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其实丫鬟绿帘与这红裳女子也一知半解。

    “有人说轮回是一个人,也有人说是一片洞天秘境,或是一种修行境界,高不可攀……还有人说轮回是一尊神,众说纷纭,我也不太清楚,不知道哪个是真……你觉得呢?”

    执珪忽然朝着无亓问道。

    无亓想了想,说道:“或许只是一种信念。”

    “信念?”

    “天地变化,我们怎么也看不见结尾,但这个世界中处处有着生老病死,无数人的生老病死,人总是怕死的。”

    无亓忽然笑了笑,说道:“所以把死与生联系到一起,好像也不是件坏事?有人死去的时候,总会有人呱呱坠地,人们觉得这是某一个很久之前的人投胎转世而来,觉得自己也会在某一日老的不能再老的时候,重新变成一个牙牙学语的懵懂孩童,出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忘记前世的一切记忆,重新在天地间再走一遭……你不觉得这是一种很美好的信念吗?”

    执珪眨了眨眼,无亓的说法虽说有些天方夜谭,但却是一种新的阐释,与她听说过的都不相同,的确有一种很美的感觉,甚至带着一丝道意。

    极为特殊的道意,执珪忽然朝着天空看了看,她有种感觉,似乎这片天地又有新的变化,这种变化微乎其微,但还是像一颗石子落入平静的湖水,激起一丝涟漪。

    这便是隔重城的特殊之处吗?

    绿帘心境远不如自家小姐,没有感受到这种变化,倒是被无亓的话吓了一跳,惊道:“邪魔外道!”

    这一声直打破了那种意境,执珪无奈地摇了摇头,解释道:“如果不带有任何记忆,如何是外道?”

    丫鬟撇了撇嘴,不再出言。

    ……

    “叨扰神君了,总不能挡了别的客人,我也该走了。”

    黄虚揪着为数不多的几根胡须,眼角却紧盯着一旁的三个少年,不停地使眼色,虽说已经出言话别,但脚下却始终稳如磐石。

    胡鸣最会察言观色,很默契地向前走了一步,搀扶着黄虚手臂,低声道:“先生一路奔波,又苦又累,身上盘缠都耗尽了……如今得见神君,何不再歇息歇息,罢了,我知道先生性子倔强,还是要注意身体,来,您慢些走,别摔着了。”

    黄虚咳嗽几声,脸上有些发红,却还是没动。

    季三也反应过来,急忙道:“啊对对,先生,你瞧瞧我们连个船家都请不起,只好找了个朽木渡水,还要您亲自划船,脏活累活的,不过为了见神君一面,要不再歇息会吧?”

    说着他悄悄用胳膊肘戳了敖应一下。

    敖应愣了愣,下意识道:“余幼,家贫……”

    黄虚猛烈的咳嗽几声,心中对那只会划船的莽夫暗骂一句:“真是个朽木!”

    旋即笑呵呵道:“龙德神君勿怪,我这几个随从少不更事,瞎说一些大实话,让神君见笑了。”

    龙德神君摇了摇头,拂尘一摆,从怀中取出两颗玄黄珠来。

    黄虚纳闷道:“怎么是两颗?”

    龙德神君淡淡道:“你想要几颗?天地造化,你以为是地里长的大白菜?”

    黄虚朝着三个少年看了看,回头讷讷道:“那我该怎么分?”

    龙德神君伸手朝两颗玄黄珠点了点,一颗落在胡鸣身前,另一颗则落在季三身前,唯独小童敖应前空空如也。

    “这?”黄虚面露为难。

    龙德神君有些气愤,怒道:“你也想要?”

    黄虚连连摆手,却也明白,龙德神君已经送完缘分。

    缘分缘分,自然是有缘人得之。

    黄虚叹了口气,回头道:“走吧。”

    季三见状也没有说什么,拉着敖应便走。

    果然庙门处,水面上又漂浮着几艘船只,应该是前来拜庙之人。

    划船回去的时候,季三才发现本来的洗池变大了十几倍,一眼望不见头。

    黄虚坐在船头,从怀中取出一本书籍翻看,却总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对着坐在船尾的小童敖应瞟上几眼,想不出这个普通的少年有什么特殊地方。

    过了许久,他忽然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暗道:“被这少年耽搁,忘了问那卷画到了谁的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