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画像
隔重城有处地方曾发生过较大的山体滑移,在山腰处形成一片土坡,因为衔接四方交通,后来成了集市,当地人称为流石里。
流石里的一家馄饨店前,一行四人在树荫下的小木桌旁落座。
烈日灼灼,照得人口干舌燥,较小的一位青年便点了一碗酸汤,端着其貌不扬的汤碗溜边喝着,喝一口便酸到呲牙裂嘴,嘴角却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这天下没有比酸汤更解渴的东西了,如果有,那便是两碗。”
青年眼神盯着碗边,似乎在看一件不可多得的宝物,笑道:“小时候家里穷,没几个大钱,半边屋子漏雨了也没人修,那会儿我才多大?三岁?差不多吧……冬天的时候家里没钱买棉被,只有一张烂毡,爹娘和我,还有兄妹七个人一起盖,家里也没烧的柴火,也没钱买吃的,冻死饿死个人也不奇怪。”
他晃了晃手中的汤碗,说道:“山都是地主老爷家的,上哪去砍柴?野地里也见不到一根草,干柴什么的那都是宝物,早被人们抢得一干二净,大地上看去一清二白,所以我五岁的时候就开始明白一个道理,想要活下去,必须比别人更狠。”
他露出飒然一笑,“对自己更要狠,更毒,别在乎命,那会我背着背篓,每日起的比任何人都早,天亮之前,总是能捡到贵人家马儿羊儿的粪便,也能拾到更多的柴草,我逼着自己去集市上卖东西,去当牙人,去学任何我觉得有用的东西……幸运的是,我都能学会,而且比别人做的更好。”
其他二人静静听着,唯有一个脸面方正,眼角带痣,双眼冷冽的中年男人面带不屑。
青年依旧自顾自说道:“半夜三更的时候,我才会往家里走,路上只有一家开在山沟里的汤店,里面只有一个上年纪的大娘,就会做这一碗酸疙瘩汤。”
青年竖起一根手指头,惊叹道:“一个铜板十碗!”
圆桌旁,除了那个方脸中年男人,还有一男一女,男的约莫二十岁,身着紫色甲胄,腰间挂着一柄狼首环刀,女的约莫十八,与那青年年纪相仿,眼带媚态,背着一柄寒霜剑。
显然,众人对“一个铜板”的价值没什么兴趣。
紫衣男子最先开口,嗓音很沉,很厚,问道:“田镇,我很好奇,静忘峰的司直长老到底看中你身上什么东西?你的性子,恐怕连‘云崖宗’的‘不语’都过不去,更何况‘静道’?”
方脸中年人对此很是赞同,摸着下巴沉思道:“直到现在,他才是‘道火’境界的修士,甚至都不如外门一些开启道海的三境修士,莫非是哪个长老的私生子嗣?”
唯独那位杏色衣裳的女子沉默不语,一双眼睛千般柔情,怔怔盯着那青年。
青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墨色衣裳,难免沾染灰尘,胸前也有些污渍,许是方才喝汤时不小心染上的,这让他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道:“你们真的想知道?”
女子与那方脸男子立刻摇了摇头,紫衣男子见状面露不解,但依旧固执得想要知道答案。
青年轻轻放下汤碗,双手在胸前擦了擦,似乎在思考要怎么才能讲得明白一些,片刻才道:“很简单,是你们太笨。”
杏裳女子努力憋着笑,紫衣男子面色难堪,唯独方脸男子面无表情。
只听那青年继续道:“静忘峰的那条山道,两侧悬崖峭壁,迷踪幻阵,稍有不慎便会掉下去,七情六欲,心有不轨,半分也要不得,轻则心境不稳,重则神魂忘我,变成一具没有感情的躯壳……若非生来亲近大道,资质万众无一,谁上的去山?”
紫衣男子沉默不语,青年说的这些都是云崖宗众所皆知的事,即便是宗主也未登上山顶。
云崖宗记载之中,通过“静道”之地的只有一人,那便是静忘峰的司直长老,修为高深,资质超绝,早已是‘洞彻虚妄,返璞归真’的山巅人物。
所以他才会多言,才会忘记“沉默寡言”的师训,此刻他忽然想到什么,眯眼道:“道骨合仙?”
青年摇了摇头,叹气道:“所以我才说你太笨。”
他朝着紫衣男子看去,说道:“道骨、天心、谪仙人,谁见过?清心寡欲?司直长老还偷宗主的酒吃,你想的太复杂了。”
青年轻轻拍了拍桌子,淡淡道:“一路不通,换条路便是了。”
“换条路?”紫衣男子疑惑道:“静忘峰哪有其他路可以走?除了云梯,难不成从后山的‘坠仙谷’中爬上去……”
他忽然瞪大眼睛,脸上露出骇然神情,竟下意识避开青年的目光,不敢去看。
那方脸男子脸上也阴晴不定,出言讥讽道:“总有人忘记师门训诫中的最后一条,知道又能怎样?你还真信啊?紫光,要不你也去试试?”
紫衣男子默然不语,只低着头。
那杏裳女子忽然开口,声音软糯,道:“江师兄便少说几句,不如商量下接下来该如何行事,顾月师叔交代的事,如今可还没着落呢!”
正这时,四人却忽见店外路边来了新客,一个青衫少年将一匹五花矮马拴在树下,身后还跟着两个女子,朝着这边走来。
那女子中有一抱剑丫鬟,眉头紧皱,一副看谁都不爽的样子,老远便听她叽叽喳喳道:“小姐怎么能来这种地方!你这人真是的,我们又不是付不起金银财物,之前在混家巷里你怎么不去吃东西,如今到了这山坳里,反倒起了吃饭的兴趣,小姐你可不能在这脏兮兮的地方久留,弄脏了衣服怎么办?”
那少年不知是不是走得太快,像是没有听见丫鬟的话,来到店前,寻了就近一处大树,也在树荫下圆桌旁落座,喊来店家,一番交谈后说道:“先来一碗酸汤,再上碗馄饨。”
店家刚要答应,少年忽然顿了顿,朝一旁的红衣女子问道:“你饿不饿?”
那红衣女子眨了眨眼,似乎颇有兴趣,点了点头。
“那来两份。”
“好嘞!您稍坐。”
那丫鬟本瞧不起这儿,嫌弃地方逼仄,此刻却向那店家气声喝道:“要三份。”
“啊?”店家一时竟有些糊涂,以为是那位姑娘一人吃三份,故而特意问了清楚。
四人中那位青年下手托腮,痴痴看着这一幕,一旁的杏衣女子抿了抿嘴,以为青年在看那个红衣少女,眼中有些幽怨。
不久店家便上来三碗酸汤,三份馄饨,那青衫少年接过称谢,抬头问道:“店家,请问这儿离洗池还有多远?”
“洗池?”店家思索片刻,指着一边道:“客人说的是明中城的那片莲花池吧?朝这边走,再过三山四乡,五河六湖便能看到,约莫三天路程。”
“三天?”丫鬟翠帘惊讶道。
无亓刚要称谢,却听见一旁桌上有人出声道:“三天?用不了那么久,我知道一条近路,只过得一山一水,择日便到。”
无亓回头看去,见一身着墨衣翩翩青年,头着道髻,眉目俊秀,鼻梁挺拔,脸上线条分明,言语中透出一股干云豪爽气质,很难让人生厌。
无亓想了想,并未搭话,一旁执珪见无亓没有搭理那人,便自顾吃着东西,也没有出言。
那店家诧异道:“是吗?我也只是听过那个地方,这位客人倒是熟悉这儿,怎以前没见过您?”
青年笑了笑,摆手道:“我这人没别的能耐,就是记性好些,会抄近道。”
店家笑了一声,见店里来了新客人,急忙告罪离去。
丫鬟翠帘却出声问道:“你说择日便到,可是真的?”
青年点了点头,翠帘问道:“那你说说,怎么走?”
那青年却不提,只看着几人说道:“巧了!我们也要去那个地方,要不一起?”
无亓摇了摇头,这个时间往洗池去的,哪个是简单角色?这些人大概率也不是隔重城本地人,其实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怕麻烦。
丫鬟翠帘已经够麻烦了。
当然这只是无亓一厢情愿的想法,翠帘却觉得,青年的主意似乎不错,问道:“小姐,要不我们跟他们一起走,明天或许就到洗池了。”
言罢,她便朝着无亓冷哼了一声。
执珪下意识摇了摇头,无亓这个人虽然冷淡了些,但总有一股子很特别的气质,这一路上几人倒也像朋友一般,哪有这般不近人情的?
不料那青年是死皮白咧地顺杆子爬,拱手说道:“在下田镇,这三位都是我的朋友,江横、陈紫光、王如烟,江湖相见,敢问诸位朋友名姓?”
江横、陈紫光、王如烟三人虽有疑惑,但还是没有多言,朝着无亓这边点了点头。
翠帘觉得这位叫田镇的,远比无亓礼貌热情,便微微昂首道:“翠帘。”
“执珪。”
执珪喝了口酸汤,酸得眉头皱了皱,放下碗朝着无亓看了一眼。
无亓很自然的吃着馄饨,道:“无亓。”
田镇顿了顿,喃喃道:“无亓,很古怪的名字。”
无亓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那青年,问道:“哪里怪了?”
青年田镇朝右走了几步,笑呵呵道:“哪里都怪,但不重要,我曾听说青山镇有个少年,似乎懂得些进山的本事,颇为当地人尊崇,叫做‘猎人’什么的?敢问这是不是真事呢?”
无亓手中的碗停在口边,点了点头,道:“是真的。”
田镇眼睛一亮,问道:“那你认不认识?怎么找到这个人?”
无亓忽然放下馄饨,他本以为这个青年认出自己,心中一紧,此刻才发现并非如此,他好奇道:“你认得猎人?找他干什么?”
田镇摇头道:“我也不认识猎人,但……我认得你。”
见无亓面露不解,他笑道:“青山镇里有家茶楼,里面有个说书先生,他说有个叫做‘无亓’的人见过猎人,但又不肯告诉我那人在哪?我只好在镇子里问了问,倒是那茶楼掌柜很是热情,给我找了一个心灵手巧的老妇人,画了张你的画像。”
无亓眯了眯眼,自进入黑山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能让他的心底生出一抹杀意,或许借着树荫遮挡,无亓心中的杀意愈来愈烈,双眼中却依旧很是淡漠。
田镇忽然愣了愣,他并非普通人,也有修为在身,即便无亓隐藏得很好,还是被他感觉到了这一丝杀意。
杏衣女子王如烟忽然站了起来,手指压在剑柄之上。
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执珪有些疑惑,为什么那个青年说着说着,身后的那个女子忽然对他们露出敌意?无亓又是怎么回事?
她朝着丫鬟翠帘看了一眼。
翠帘虽然很不喜欢无亓这个人,但此刻却将怀中的剑摆在身前,手指也握在了剑柄上,眼神冷冷注视着对面一行人。
田镇急忙摆了摆手,王如烟坐了下来,面上清冷如霜,手掌依旧不离长剑。
无亓好似对这一幕全不在意,很随意得将腰间刀鞘解下,放在左手圆桌旁,朝着那青衣男子笑了笑,问道:“你说的老妇人,可是一个弓背驼腰,腿脚不便的老婆婆,一个人居住在青山镇最靠外的落尘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