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镇皱了皱眉，心中思索片刻，点头道：“确实如此，我观那老妇人患过一场大病，腿脚落下病根，便谎称是你朋友，赠给她一些延年益寿、活血化瘀的药材，叫她为我画一张你的画像，那老妇人言语中对你很是夸赞……此事确有不妥之处，如有什么我不知的隐情，还请见谅。”

    无亓闻言有些诧异，倒是误会了，心中杀意终于去了大半，端起一旁尚未喝完的酸汤缓缓喝了一口，说道：“那客栈的掌柜呢？”

    田镇却觉得少年依旧问的是那老妇人的事，道：“那掌柜只将我引到落尘巷，指了门路后便离去了。”

    他忽然笑道：“也是古怪，居然没问我要些钱财。”

    无亓也笑了笑，彻底放下心来，他听出这青年好似打趣的这句话，其实是想提醒他，青山镇茶楼的掌柜确实有些古怪之处。

    这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行事也极为老练，为什么便宜师兄会告诉他，自己认得猎人呢？

    无亓摇了摇头，师兄的行事一向让他捉摸不透，想不通那便不想。

    他想起落尘巷的那位老妇人，便想起那个为数不多算朋友的人，于是起身后望着田镇，揖手一礼，道：“那位婆婆是我一个朋友的母亲，多谢兄台送她一些疗养的草药。”

    田镇暗自舒了一口气，尽管以他的本事并不需要对一个凡人如此谦逊，但他依旧很有礼貌，笑着摆手道：“都是朋友，应该的。”

    仿若二个十几岁的少年真是几十年的老友一般。

    王如烟早就松开搭在剑柄上的手，此刻托着下巴，呆呆地看着，也不知道田镇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翠帘却好似慢半拍，手中依旧握着剑柄，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眼前的一行人。

    另一边的大树下，唤作江横的方脸男子面上露出一丝不耐烦，忽然出声提醒，“田师弟，顾月师叔的脾气似乎不怎么好吧？我没有记错的话，若不是司直长老为你求情，今日跟我们同行的便是‘赵道明’赵师兄了吧？”

    江横对这些凡人本就没什么兴趣，对这位田师弟的行事更是带着鄙夷，毫不避讳地讥讽道：“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不要在没用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你若不将顾师叔的吩咐放在心上，戒律院的雷法六亲不认，到那时，不知司直长老下不下得去手呢？”

    紫光倒是没有出言，低着头也不知想些什么。

    王如烟闻言冷声道：“江师兄，你也不要忘了，顾师叔还说过，凡事皆凭田师弟决断。”

    江横冷笑一声，不再出言，平放的手掌却微微蜷缩起来。

    田镇向无亓拱了拱手，笑道：“让兄台见笑了。”

    转而走到江横身旁，拍了拍他的手，说道：“江师兄放心，我虽然道行低微，但入宗也有些年岁，也不是愣头青，哪能不顾长老的吩咐让诸位师兄师姐难堪呢？自然是正事要紧。”

    江横倒也没有自持身份，点了点头。

    许久后，无亓喝完酸汤，执珪这个女子竟然也吃完了桌上的食物，唯独翠帘面前依旧摆着两只碗，动也没动。

    或许是没工夫，她还在盯着对面的一行人呢。

    执珪凑到丫鬟翠帘耳边低声说了句，翠帘点了点头，端起馄饨，三口并作两口吃了，又端起酸汤一饮而尽。

    田镇见状拍手赞道：“好量！”

    见众人休息差不多了，田镇便朝无亓问道：“兄台歇息好了？”

    无亓点了点头，遥看天色道：“差不多了。”

    “那便走吧，在下知道的那条路要往那边走……”

    田镇朝靠西的一座小山指了指，话未说完，却听一个清脆地声音说道：“走什么走？”

    丫鬟翠帘忽然起身，双手叉腰，瞥了一眼那个坐在对面的杏衣女子，冷哼一声，说道：“谁要跟你们一起走？我们自己知道路，自然会走，不需要你带路。”

    说罢，拉着小姐执珪便朝路边走去。

    王如烟微微张了张口，也不知那丫鬟忽然翻脸，对自己莫名的敌意又是哪来的？

    田镇站在原地，许久未动，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抬起的手臂久未放下。

    无亓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对田镇揖手道：“兄台见谅。”

    随即从怀中取出三枚铜钱放在桌上，便也朝着路边走去。

    田镇叹了口气，忽然追了上去，低声问道：“你可知哪里能找到猎人？我有急事，需要见他一面。”

    无亓有些诧异，问道：“你有什么事？”

    田镇抿了抿嘴，摇头道：“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无亓纳闷道：“那我怎么知道你要干什么？”

    “你知道干什么？江湖中最重要的一条戒律是什么？沉默寡言知不知道？”

    “嗯，但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找我做什么？”

    田镇揉了揉太阳穴，无语道：“你这人怎么这么直性子？我见到猎人，自然会告诉他……”

    他忽然顿了顿，随即瞪大眼睛，露出惊讶神情，“你……”

    无亓拍了拍小白的脑袋，示意它不能再吃下去，再吃五彩便要成为四彩，也胖的走不动了，同时朝着田镇点了点头，道：“我就是猎人。”

    田镇怔了怔，喃喃道：“你是猎人？”

    随即他回头朝那边树荫下的几人看了看，转过身来面露诚恳道：“兄台，等我忙完正事，再去找你，到时还请务必一见。”

    无亓眨了眨眼，点头道：“青山镇月来客栈，你找那个说书先生，他知道怎么找到我。”

    田镇忽然想起那日，那位邋遢说书先生说的话，这才恍然大悟。

    ……

    那日，天带小雨，苏无名看着那个冒雨而来的少年，听完一番话后，他朝着天外看了看，阴雨未散，却透下一缕斜阳来，思虑片刻，便说道：“你去找一个叫做‘无亓’的人，他知道你的问题。”

    ……

    翠帘依旧双臂环胸，怀里摆着那把银色长剑，剑鞘无比光滑，在阳光的照射下，极为耀眼。

    无亓倒是对这个丫鬟有些刮目相看，好像除了孤傲些、脾气差些、不讲道理外，嗯……也没什么优点。

    “你不要觉得我是为了保护你，才拒绝了那些人，怎么可能？是他们动了杀意，但凡在小姐面前动杀意的人，都是我的敌人，对敌人，能避则避，不能避也要始终保持警惕，哼！说了你也不懂，白费口舌。”

    一行人走在流石里山脚下的小河边，翠帘朝着无亓瞪了一眼。

    无亓无辜地眨了眨眼，问道：“谁动了杀意？”

    翠帘道：“那个长得很丑的女人！”

    她好像忘了，无亓适才也动了杀意，或许实力太弱，又是冲着田镇的缘故？

    执珪忽然说道：“翠帘，不要乱说话。”

    “我可没有。”翠帘晃了晃手中的长剑，冷声道：“要是她敢动手，我只要轻轻拔出剑，然后这么一挥，定叫她左脸上刻着王八，右脸上刻着乌龟，任谁看了，不得说一句丑八怪？”

    执珪忍不住噗呲一声，笑骂道：“就你厉害？我看那几个也是修行之人，打起来了也是麻烦。”

    她说的只是“麻烦”，瞻前顾后，打不还手可不是她的性格。

    “修行之人？”

    翠帘可算是抓到话柄，瞧见无亓一副无知模样，得意道：“怎么？还有你不知道的事？要不要请教一下我，我考虑要不要回答你？”

    “好，请教你一下。”

    “没礼貌。”翠帘摇头道：“我考虑会，你且候着吧。”

    执珪笑了笑，低声道：“翠帘。”

    “好了好了，见你可怜巴巴的，告诉你吧。”

    翠帘一边朝前走去，河水哗啦啦流淌着，让她的声音显得高昂起来，“天下修行，共有三个大境界——道火、道海、道境，每个大境界各自有三个小境界，合称为九境，九境之上还有两个境界，不过不是你该关心的。”

    她指了指少年，又道：“如你这般，道火未开，道海尚在懵懂之中的，便是连‘初境’也算不上，道火的三个境界——固玄、精一、入道。初境指的便是精一，精一持道才能开启道火。”

    “其实‘固玄’与‘精一’是一个境界，各自作用不同，前者固神，后者明道，大概就是这样？”

    翠帘也有些不确定，不过她很快略过这个问题，继续说道：“道火开启，直到‘入道’境界，也就是常说的‘二境’，道火壮大，神魂稳固，便可以开启道海，才能算是登堂入室，彻底踏入修行之门。”

    “道海？”无亓第一次听这个词。

    执珪忽然开口，白皙的手指朝着小河指了指，解释道：“道海又叫作‘炁海’，俗称便是‘丹田’，但其实也不全然相同，好比这条河，道海是河水，丹田便是河床。”

    无亓沉默不语，下意识暗暗记下。

    翠帘一直盯着他，此刻忽然问道：“你这个人真是古怪，其实你不该问这些问题，万一资质差了，不能修行，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快言快语，并非好事，执珪摇了摇头，却有些唐突的，似是疑问地说道：“或许你……以后可以去剑宗试试？”

    翠帘闻言有些诧异，小姐怎么忘了，剑宗的选拔可是异常严苛，被宗门弟子戏称为“九连环”，随便一个人都能进去，岂不是成了菜市场了？莲瓶世界哪来那么多剑修天才？

    执珪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说完便有些后悔，万一这个少年没那份资质，甚至连这片小小的隔重城都出不去呢？

    但她又暗暗摇了摇头，下意识觉得这个少年总是与别人不同，至于哪里不同？她又说不出。

    她忽然怔了怔，想起不久前那个叫做田镇的人说的话，提起了一个叫做“青山镇”的地方。

    剑宗？丹青老人也曾提起过，无亓摇了摇头，他的视线越过那小河，又朝着更远处望去，答道：“资质差便差，不能修行便不能修行，也不是非要修道不可，至于剑宗，这个世界……有朝一日总要见一见的。”

    翠帘不以为意，丝毫不觉得这是什么“振聋发聩”的壮志豪言，倒觉得无亓有些高傲自大了，嘲讽道：“你想见便能见啊？你知道剑宗在哪吗？怎么，又打算寻人问路，招摇撞骗？若无人指引，你这辈子也到不了剑宗，还这个世界……说的你好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一样！”

    翠帘忽然拍手道：“对呀，我怎么忘了，你确实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无亓有些诧异，心里纳闷呢……什么时候暴露的？

    却听丫鬟翠帘高声道：“你只是这隔重城的人罢了，那你可惨咯，还得走出这片天地，才能有一丝丝机会。”

    她捏起拇指和食指，捏出芝麻大小一点。

    执珪却忽然问道：“青山镇是什么地方？”

    “黑山外的一个小镇，人口不多，那儿有片湖，唤作‘游湖’，是个泛舟垂钓的好地方，怎么，你想去？”

    执珪呆了呆，问道：“黑山外？”

    无亓解释道：“离黑山有些距离，中间隔着一片青山，镇子就在青山之畔，所以叫做青山镇。”

    翠帘此刻也后知后觉，脸上有些惊讶神情，却见自家小姐摇了摇头，朝那少年露出询问的目光，“黑山外……你不是隔重城的人？”

    无亓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我是青山镇人。”

    更准确的说，他其实是小黑山的人，只不过他没有过多解释。

    翠帘诧异道：“你也是外界的人？”

    “你是哪个世界，又是哪个宗门的人？为何没有修行也能进入隔重城？”翠帘倒开始怀疑无亓的身份了。

    无亓想了想，将来时的事情大概讲了讲。

    翠帘听完后却沉默不语，她们可是花了好大力气，才强行开启了一条通道，因此费了宗门不少灵物，没想到这少年这么轻松就进来了，她朝着无亓看了看，眼神带着些不自然，好像在看一个怪物。

    执珪却比翠帘知道的更多一些，黑山那个地方，就算是阿娘和爹爹也知之甚少，甚至很少提起，她此刻听闻少年的经历，才明白原来这隔重城居然处在黑山之中。

    “那，猎人……又是谁？”她忽然问道。

    无亓总觉得这个称呼很差劲，他又不是黑山中人人喊打的角色，为什么被叫作猎人呢？

    都怪那些无知的黑山群众，尤其是那些青狼。

    无亓指了指自己，见执珪露出疑惑神色，解释道：“猎人不过是个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