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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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前,隔重城。
洗池上空万里无云,小船之上,黄虚放下书籍,揉了揉发酸的手臂,忽然笑道:“我说哪里特殊,原来便应在你的身上。”
他看着怔怔出神的敖应,招招手道:“小童,你且过来。”
龙德庙中众人皆有所得,唯独敖应一无所获,好似尚在失落之中,但众人却不知道,龙德神君并非白眉白须模样,而是千人千面。在黄虚眼中,龙德道人是一个身着玄袍的中年男子,英姿勃发,器宇轩昂,但在敖应看来,不过是一个稚气未去的陌生小童,怀中抱着一把诺大的拂尘。
敖应其实对宝物没有多少兴趣,他的年纪也不懂“机缘”二字,他也不在乎,正如丹青居的过往岁月,旁人也不会在乎,更不会知道,他在这个雄伟大城里鲜少出门,更别提朋友,所以他心中想着,既然季三想要那些宝物,那么偶尔撒撒谎也不是什么大事?
毕竟师父已经远游去了,也没人责怪自己……可那把拂尘?
那是师父的东西,敖应十分肯定。
自记事起从来都是与师父聚少离多,但每次师父都会带着那把山羊胡须一般的拂尘,像寻常人家的鸡毛掸子,偶尔拂一拂身上的灰尘,几乎成为一种习惯。
所以敖应回来的时候才会坐在船尾发呆,季三喊他多次,他也从未察觉。
季三本想把那枚黄土色的珠子送给敖应,但敖应没要。他想起阿爷以前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不舍。
他赢了赌注,完成了第一个到达龙德庙的壮举,先前终于告诉敖应自己的想法,能不能在这座城里居住?
那时刚刚返航,敖应只是带着一丝疑惑、却也高兴道:“为什么问我?你想住便住下就是了。”
季三便将以前跟阿爷生活的事情大概讲了一遍,他只是想为那个老头找一个宜居之地,虽然不知道……阿爷会不会再回来?
或许是不会了,但他还是想将那个土黄色的珠子留下,虽然看上去值不了多少钱,但总归是出自龙德庙那个面色黝黑的壮汉身上,带着一丝神秘色彩,说不定能在靠城门的“脏乱差”里淘一个不错的宅子。
这样岂不是倍有面子?季三心里这么想着,却也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没出息?所以他就默默划着船。
之后的时间过得很快,似乎当那位乞丐模样的先生翻了翻书,小船便已临近陆地,能清晰看见池边的青石板,直到那先生喊了一句,季三这才注意到,身旁的敖应一直在看着远处出神。
“敖应,敖应?”
敖应终于回过神来,怔怔道:“怎么了?”
季三指了指船头方向,拍了拍敖应的肩膀,笑道:“那个先生喊你过去。”
此刻小船已经来到岸边,众人下了船,季三将小船重新拴在池边的一根枯树桩上,再次拍了拍敖应的肩膀。
敖应走到洗池岸边来到黄虚身前,也不再说什么俏皮话,小脸上反倒颇为认真,两只小手合在一起,恭敬一礼,问道:“先生找我何事?”
黄虚愣了愣,一时有些不适应,片刻后才微微俯了俯身子,低头道:“我这有一卷书,是早年间无聊时写来打趣的,谈不上什么大道理,但识文断字、增长见识或也不错。”
他取出方才翻看的那本书,书皮是宣纸做的,书身看上去也很软,是一本旧书,伸手朝那少年递去,道:“你既好学,便赠于你……愿你他日也能取得成就,得见天地广阔。”
敖应想了想,忽然摇头,认真道:“师父曾说,无功不受禄,无德不受宠,我之前已经接受了先生赠的‘琉璃宝玉’,此刻便不能再收您的东西。”
黄虚很是诧异,笑道:“看来你师父也是个执着规矩之人,无功不禄的确不错,但古圣人也说‘君子之於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天下规矩不是一滩死水,你便当我付你船资,‘子路赎人’的故事你或许听过,若你不收,日后谁人还敢渡我?”
敖应不知道‘子路赎人’的故事,但他依旧摇了摇头,怎么也不肯收。
“先生不用骗我,我知道先生不是普通人,从龙德庙中出来,我也看见先生一路都在看这本书,这书对您肯定很重要,所以我不能要。先生之前赠我一枚‘琉璃宝玉’,已经付过船钱了。”
黄虚这会倒真有些刮目相看,本觉得这小童聪慧,此刻才后知后觉,原来慧根早生,这般拒绝,竟是暗中断了与自己一番因果。
这可让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愁容,阴差阳错,反倒说不过一个小童,强赠于人?
“罢了。”黄虚叹了口气,随即朝着身旁的胡鸣道:“他不要,那便给你吧。”
“啊!”
胡鸣伸手兜住快要掉在地上的那本书,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模样滑稽,像个摸不着后脑勺的丈二和尚。
山高水长有时尽,不过缘去道惜别。
倒是没有依依惜别,黄虚就那么离去了,愈走愈远,似乎在与胡鸣低声说着什么,听不清了。
“先生慢走!”季三站在池畔,冲着远去的身影高声喊了句。
黄虚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走吧。”季三说道。
敖应点了点头,问道:“去哪?”
季三忽然从怀中取出那个土黄色珠子,笑道:“去城口那片地方,我想去买个宅子。”
“不知道这玩意能值多少钱?”他皱着眉头沉思着。
敖应却忽然道:“我想先回去一趟。”
季三这才猛然想起,自己似乎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过无亓了,阿爷让他跟好猎人,那家伙不会已经离开这儿,偷偷跑了吧?
“呃……行吧,那就先回丹青居,顺路找个当铺,看看这东西能值多少钱。”
季三掂了掂手中的珠子,面带愁容,又发现敖应闷闷不乐的,便伸手搂着他的肩膀道:“想啥呢?”
敖应抿了抿嘴,面上有些忧伤,低声道:“师父走了。”
季三愣了愣,想起敖应说过,他师父要离家很长时间,也不知何时回来,以为小童为此伤心,故而搂着肩膀的手紧了紧,笑道:“嘿!我以为多大事,走就走呗,不还有我陪着你?再说了,还有小白和猎人,小白你记得不?就那个七彩胖马,它背上还藏着我一颗夜明珠呢!”
敖应点了点头,摸了摸怀中那颗珠子,忽然笑了笑。
“行了,快走吧,你身上还有钱吗?”
敖应取出一个灰色钱袋看了看,那钱袋上绣着一朵白云,里面剩下三个铜板。
“一顿饭钱也够了。”季三说道,随即大咧咧朝前走去。
殊不知脚下有一片沾了水的槐树叶,鬼使神差踩上去,竟然狠狠摔了一跤。
“哎呦……爷嘞!”
季三捂着鼻子,发出杀猪般哀嚎。
……
远去山水,落日余晖,炊烟处街巷里,一楼宇间二三人遛四五狗崽,七嘴八舌,十分热闹。
楼前悬着一块漆字招牌,斜阳一朝,“庞氏当铺”四个大字金晃晃,极为惹人注目。
但那二三子的目光却不在此处,反倒盯着那当铺前一个地铺小摊,摊主有一老一少,老的身着黄色道袍,手持一只小楷狼毫,盘坐在地,时顿时停,笔耕不辍。小的穿着破烂不堪,举着一块绢布招牌,上书“神符、解卦、算命、姻缘、调停,一个铜板。”
地上是块方正红布,上面摆满符纸。
一人上前问道:“你这符纸是什么东西?”
那老人放下毛笔,面带微笑,极为热情地解释道:“诸神护体,避灾避难,是为‘平安符’,可保三月福泽,百日平安。”
那人半信半疑,问道:“百日之后呢?”
举着招牌的少年脸上长着许多雀斑,青春正盛,闻言开口道:“百日之后不作数,诸神也要歇息,哪能日日护着你?”
老人回头瞪了弟子一眼,这才又面带笑容,重新瞧着那顾客,循循善诱道:“百日之后你再换一张新的,便可以了,怎么样,来一张?”
那人咬了咬牙,脱了草鞋,从袜子里摸出一枚铜钱,放到红布上。
老人叹息一声,在众符纸里挑了两张神意最圆满的,递给那人道:“开门大吉,便多赠你一张,记得贴身佩戴,不可遇水。”
周围众人被这一幕逗得哈哈大笑,那人急忙穿了鞋,接过符纸低着头朝巷外跑了。
老人见状摇了摇头,又朝一旁弟子道:“有缘如此,也该他那老母病痛消去,重见天日了。”
这番话声音却也不小,地摊前有人却惊讶道:“周老二的娘确是个瞎子,多年两眼不能视物,你这老道看着面生得紧,是怎么知道的?”
老人笑而不语,绝不会告诉他们,这是他来时瞧见的。
人群更热闹了,又有人上前指着那少年手中的招子,问道:“这调停是什么意思?”
老道解释道:“讲和,若有口角,或是争执,老道可帮忙调停,还是一个铜板。”
那人再问:“姻缘呢?”
老人忽然来了兴致,解释道:“搭桥牵线,若命中犯有孤辰寡宿,可消解。”
却不料那人讷讷片刻,小声道:“能让别的女人看上我?”
众人却还是听到了,有人闻言捧腹大笑,乐道:“怕不是惦记谁家老婆吧?”
人群中嘘声大作,老道皱了皱眉,难为情道:“那……倒是不能。”
那人气得跺了跺脚,骂道:“既然不能,你写个‘姻缘’作甚?”
一旁举着招子的弟子出声道:“我们是算姻缘,撮合姻缘的,岂不闻‘百年修得同船渡’,哪有坏人姻缘、破人前程的?”
老道心中暗暗摇头,其实还是会坏了他人命中定数,不过好坏参半,不好定论。
眼见那人愤然离去,他无奈摇了摇头,靠天吃饭便是这般,老天爷不赏脸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谁让这徒弟的前程就应在隔重城呢?
还是安心画符,多种因果,老道正想让弟子吆喝几声,却瞧见远处巷口走来两个少年,那矮些的极为清秀,高个的则寻常的多。
他又定睛瞧了一眼,其实也没那么寻常,那人印堂发黑,鼻梁不知在哪擦破了,他右手暗中掐了掐,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眼天色,日暮尽是安宁,心中疑惑道:“天地初新,何来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