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为人师表
小学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大学四年。我想很多人都忘记了,小学事实上是每个人学生生涯中最漫长的一段年华。只是,青春的刻骨铭心往往发生在中学时代,小学常被遥遥追忆为一处乐园、一种萌芽、一段预演。
但小学并不乏故事。当时懵懂,朝花还需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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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记忆像一片海,有时平静得仿佛失去生机,有时却忽然在里面打捞起一艘沉船,于是风起云涌、旧日珍宝历历在目。
我的记忆力超群,并且太过偏爱那些负面的、痛苦的时刻;一度我也曾眷恋地追昔,可过去的怨憎会、求不得连肌理都纤毫毕现,我感到一种分裂和虚无。
但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同理,拾花也需趁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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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有六年的慢时光。老师和同学们终于不再沦为笼统的一群,而是很多都拥有了姓名和面容。
能在如此近处观察世间众生相,机会绝无仅有。小学时,班上有富二代、有贫困生,有肢体、智力带缺陷的孩子,也有人间尤物,更有稍微走个义务教育的过场、一毕业就要投入生产的可怜人。
而学历越向上,身边的同学就越趋同,环境愈发单一,思想逐渐禁锢。除了在热闹的小摊和车站,再难食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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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年二班,有一男一女两个“李岩”。班主任为了区分,叫黑黢黢的高个男生“大李岩”,娇小玲珑的女生“小李岩”,时间久了,大家甚至觉得他们俩就是一个姓大、一个姓小的。
后来自然课上学到“大理岩”时,全班都笑翻了。
大李岩相貌普通、性情敦厚,不是不努力,但智力似乎有些缺陷,次次都考倒数第一。他的座位也在教室最后。听说小学一毕业,就随他爸做厨师去了。
小李岩则面容姣好,聪明伶俐得过了头,最喜好四处说人闲话、搬弄是非。她是早熟的典型,几年后同班女孩方小圆神神秘秘地跟我说,小李岩二年级就来例假了,估计是老想那方面的事。
方小圆的母亲早逝,来不及教她一些女孩子的生理常识。
我摇摇头说,可能就是发育得早,或者营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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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比如,我们的女班长,文小丹。
文小丹长得很高,梳着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大眼睛,像那种六七十年代讲生产建设故事的老电影里会有的女性角色模样。
高年级时搞班长轮换制,品学兼优的文小丹任期最长。除了班主任属意,她的温婉大方、富责任心在同学间也有口皆碑。
那时,看似童稚的小学生们却意外地敏锐,以野兽般的直觉,纷纷意识到文小丹家境十分贫寒。她衣着、用度都极俭朴,并且从来不吃零食。某次学校有个助学金的名额,班里举行票选,文小丹几乎全票当选了。
但结果公布后,文小丹忽然伏在课桌上,沉默地哭到双眼通红。
这个一直如大姐姐般待人的女孩,心里应该是五味杂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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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我印象较为深刻的是,教室最靠后的座位,有一个半边脸颊发青并旋转凹陷的男生。我其实不大敢直视他,而他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踪影。另一个额头到侧脸有大片紫色胎记的女孩,还与我相熟一些。开端艰难,不知道他们后来的人生过得怎么样。
有个天天擦不净鼻涕的女孩姓褚,住在西山脚下北横街——以前我姥家住那里,二姥爷家也住那里,同班的方小圆家住左近。初中时我路过北横街,竟看见那个褚姓女孩怀抱着婴儿、作主妇打扮。
如果我的猜测是真的,那么命运留给了她太少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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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期间我们有语文、数学、音乐、美术、体育、劳动等科目,还有自然、社会、思想品德三科,由数、语两主科老师兼任。老师很多,学科很多,班内职务也不少,一切看来大有可为。
升入三年级时,还照例进行主科老师亦即正副班主任的换届。
历任班主任都是女老师。初入小学不久,一个傻乎乎的男孩上讲台交作业,一不小心把老师叫成了“妈妈”,引得哄堂大笑。
都是严管厚爱、都是终日陪伴,在世界很狭小的孩童眼中,确实难免将两个身影重叠。
我们以尊敬、崇拜的眼光仰视那些权威者,每当收到一句简单的表扬夸赞,就被赋予了无上的自信与快乐。
作为向上的动力,足够了。
那时我们还不知道,老师也是凡人,就像我们的父母也是凡人,有喜怒哀乐、有七情六欲,有偏爱、有私心,甚至害人不浅。
但我们马上就窥见了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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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低年级时,似乎是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我记不确切了。时间磨灭了一些东西,夕拾的照花又何尝是原本枝头的它呢。虽尽量忠于原貌、不作夸张,但难免此处雾里看花、彼处羞于启齿,就如从历史到司马迁、从为官到受刑出狱,便蕴藏着无数种三千年,只是最终归结在完成的时点。
最初执笔的时候,还是十一年前,我正在日本读研,闲适惬意地盘腿坐在榻榻米上,以甜蜜快活的口吻将往事娓娓道来。
——若能顺便赚点稿费贴补用度,就不用犯愁找零工打了。
而现在,我已是一个徘徊于世间的幽灵。潦倒、灰败,像滞留在时空缝隙的沉舟病树,捏着最后一丝生气,撰写起自身的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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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那天,班上有一个白胖的男孩,因为犯错,受到老师的惩罚。
倒也不是什么滔天大罪,甚至不是调皮捣蛋,是写作业怠惰,触犯了那个老师反复强调过很多次的某项规则。
令我瞠目结舌的是,老师命令男生站在讲台前、面向全班,然后从边上的一列叫起,让同学们依次上前拧他的脸,并且说一句批评他的话。
轮到的每个人,都照做了。有的人明显很不自在,但还是没有违逆老师的意思,只是动作很轻、声若蚊蝇。
也有狠的。
我暗暗决定,要是轮到我,我就说我不干。
还好,离我还有四五个人的时候,老师就中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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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高年级,我们换了一届老师。新的班主任教数学,姓杨,个子很高,长相秀丽,爽利爱笑。她扎着及腰的长发,爱穿一套草绿色的呢子裙。
这样的老师,谁不一眼就喜欢呢。
起初,她对我还挺不错,就像对待每一个成绩可圈可点的孩子一样,和蔼可亲、悉心教导。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断地、想方设法地挑我毛病。
我学习认真、成绩优秀、遵规守纪,实在不太好挑刺,因此她的批评总是内容空洞不知所云。无非就是说我红领巾扎得不够漂亮,或者上课不积极举手发言云云。然后一阵借题发挥,说得我好像罪大恶极。
我傻傻地逐条改过。但她还是没完没了。
终于有一天,她沉不住气了,把我叫到办公室,说:“莫小冰,你不但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而且你妈妈在街上碰到我的时候,连句话都没有。”
我回家一转述,我妈哭笑不得,又嗤之以鼻。
我妈本来就高度近视,又是个做事专注、不习惯东张西望的人,哪里是有意不理她,是根本就没有看见她。
有话不直说,却在自己的学生身上玩阴的,师德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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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马上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不但在学校附近打起十二分精神主动与杨老师打招呼,而且不久就觅得一次机遇,帮了杨老师的弟弟一个忙。
这回杨老师又沉不住气了,特意把我叫到办公室。
当时我还一心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错,要遭批评。尤其是她一把拽住我的红领巾,把我往身前拉,吓得我心惊肉跳。
结果杨老师不住口地夸赞我的“优秀”,还让我替她谢谢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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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我与小学时的朋友施小宁、张小虫偶然聊起这位杨老师,才惊讶地发现,她们都各有机缘领教过那番势利嘴脸。
佛口蛇心,日久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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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有过一位语文老师,白老师。
白老师相貌姣好,喜欢化妆。是我见过脾气最暴躁的一位老师。
对学生训斥怒骂、摔摔打打都是常事,最可怕的是有一次,班里一个愚笨怯懦的女孩不知犯了什么错,自习课上被白老师叫了出去,随后我们听到走廊里一片凄惨的哭喊哀求声,还有同学议论说“她好像被白老师踹下楼梯了”。
大家都一脸骇然。
不过第二天那个女孩还是正常来上课,大概只是虚惊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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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老师是个爱憎分明的人。
对于我,多半是因为我文采出众,她不但态度温柔,而且特别眷顾。
白老师身子弱,有一阵子一直在生病,由别的老师代课。
班委组织同学们去她家探望,带了鲜花和水果。我自然也去了。白老师很感动、很欣慰,拿出小零食招呼大家,一起亲密地聊天。
她家住在小城最北的平房,环境灰暗,看起来不富裕。临走时,她非要让我们拿些水果,我本来淹没在人群中,白老师却特别地挑出了我,把一个大大的鸭梨塞在我手里。
真是明目张胆的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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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暖暖的。
不过当年我从来不吃鸭梨,因为一吃就坏肚子。——虽然现在皇冠梨已成了我助消化的利器。
一路上,我只是把梨拿在手里;而嘴馋的同学们边走边吃。
这时,班里一个女孩周小桃走近我,跟我搭话。
她问,莫小冰,你不吃那个鸭梨吗?
我说,嗯。
她说,那你能给我吗?
于是我就给了她,而她一转眼吃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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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桃是个掠夺者。我不是说鸭梨,是我人生的第一本科幻小说。
小学后半,我日常逛新华书店时,偶然买到了一本科幻小说集。机器人、时空旅行、平行世界……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我为里面的每一篇故事、每一分幻想所震撼。
可惜六年级时,这本书被周小桃借走,尽管我几番催促,直到毕业她也没有还给我。那连名字都无从回忆的失落之书,成了我终生的遗憾与惦念,后来再没有一本书,能够超越它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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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老师的语文课,最终由一位温柔的新老师接任。新老师也很喜欢我。
听我老姨说,后来白老师带过我表弟那一届,对我表弟甚是刻薄,且不久就辞职不做老师了。
巧的是,我家搬到河西的居民楼之后数年,我妈发现白老师也住到了我们小区。但直到再次搬离,我也未和她打过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