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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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看门守户

    德生离开京都的当天下午,健一来到历久屋,一把新锁把他挡在门外,怎么也打不开。

    这时,拓也箭步冲来,有如虎狼见羔羊:“呔,那小贼!”

    “拓也君,是我呀。”健一手扶招财猫,弯下腰去。

    “你是谁?谁是你?吃我地盘!”拓也抓住健一的领子,拎了几圈,一把摁倒,“你混充灶前老虎,实为尾巴分岔的猫妖!”

    “拓也君,我真是健一,藤原健一。”

    “藤原健一是哪位大人?本少爷无福拜识!”拓也一脚踏在健一的屁股上,踮来踮去,“尾巴,尾巴,快快出来,快快分岔,快快现形!”

    “我是德生的儿子呀。”

    “你既然是德生的儿子,为何来历久屋溜门撬锁?”

    “拓也少爷,拓也先生……”健一撑了几撑,咧嘴开哭,“哎,我是来少了,一个老爹也不认了。老爹呀,我改了,快来救我吧!”

    “现时才想起老爹来?”拓也放开健一,拍拍手,“今天我多管闲事,替德生管教儿子!”

    “多谢了……”健一爬起来,摸出两个铜钱,“拿去吧,买杯茶。”

    “神不享非礼!”拓也使个旋转踢,击倒健一,“啊,弧线运行,力点确准,功夫大进!”

    “你到底想怎样呀?”健一贴在地上,厌声厌气,“我不起了,随你打了……”

    “起来,让我另踢一脚!”拓也揪健一不起,叹道,“呦,一脚下去,就让他趴窝了,力道太大了吧?啊哈,半月没出就练成了,天分太高了——然而,不对!”

    “怎么又不对了的呀?你怎么能不对呀?”健一连咳几声,“我的肺受伤了,我本来腰肌劳损呀……”

    “噢,你原是一位老人呀?”拓也怪笑道,“那么,请你老配合一下,让我展示一套唐手道。这一套是我刚学会的,包括顺冲拳、反冲拳、前手冲拳、三本连冲拳、手刀、贳手、内外格档、上下格档之类的手技,以及前刺踢、足刀踢、侧弹踢、后踢之类的足技。”

    “我不是你的沙袋,也不是你的皮垫。”

    “一位唐手道名家出世,自身修炼必不可少,但仍须贵人帮同,而足下便是那样的贵人!”

    “想让我当陪练呀?”

    “噢,足下是船越大师弟子,既是开门弟子又是关门弟子,想必是内功、外功集于一身的呀……”

    这时,贤了从尘八家走出来,躬身道:“拓也少爷,放了他吧。”

    “你来当替身?”拓也恶声道。

    “少爷,你也想想,人家野次干的是什么,咱干的又是什么。”

    “野次有什么了不起?”拓也双脚并拢,面朝西北,双手贴于腰间,随后左手变拳打出,同时右脚前伸,随后右手变拳打出,同时左脚前伸,“看了嘛,方向明确,姿势规整,发力狠猛!假如距离缩短几步,这一顺冲拳就把他击垮了!”

    “多走几步又何妨?”

    “我身为少爷,步步都是用钱的。”拓也说罢,收起步子。

    “比较来,骂人对自身无害。有句外来语,可作为参考:二十五里外骂知县。”

    “老不死的,陈死人!”拓也暗骂两声,打个榧子,“得了,叫你家雄太过来!”

    “我到臭市去找他,少爷且等一时。”贤了说罢,信步投西。

    “雄太一时不到,健一一时不得翻身。”拓也坐在健一背上,自语道,“这样的坐垫,软硬适中,温热适度,谁人做就?噢,是那名为阿叶的巧手娘。闻说道,阿叶既是偷天高手,又是南国丽人,蕙质兰心,玉颜绛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又尝闻,阿叶长成之后,一直舍身求法,周济无妻之人——温席扇枕,投怀送抱。总之,尽美矣,又尽善也。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阿酌前辈苦读圣贤遗著,恪守圣贤遗教——闻斯行之!为了接近阿叶,他选择了我们这方居仁之地。假如我早生几年,当与阿酌竞鞭而争先耳,但要赶在德生下手之前……”

    “色鬼!”

    “上自一人,下至万民,勿论古今与贤愚,哪个男子不好色?孔夫子当年做过统计,得出如下结论:‘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孔夫子引经据礼,言辞激切,对此又说:‘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我又闻之,阿叶一身饰物,环佩玉声璆然,有似那位南子,倾慕通儒达士,而我作为孔门后学……”

    “你骂阿叶,我不心惊,我是抱养的嘛。”

    “那是呀,阿叶那样的,绝对拉不出你这样的丑屎!”拓也颠着身子说,“啊哈,人上人的感觉,并不像别人说的那般难找,眼下就让我找到了,我且好好地感受吧……”

    “拓也君,放了我吧。”

    “自古道,捉贼易,放贼难。等贤了那老货到来,你再让他讲情吧。我不要别的,只要雄太每天给我家挑两桶水,倒一桶屎尿,送我一块糖板。”

    “我送你糖板,一天两块。”

    “你哪天违约,我到哪里抓你去?”

    “我师父家呀。”

    “哎,船越那人,那般可恶……但愿十辈子不见!”

    一时,贤了领着吉难走来,一个大汉缀行在后——船越。

    拓也一见,连忙起立,支吾道:“却才发力过猛,又三吹六少的,说了一些狼烟大话,我得回家养神歇力了。”

    “别走呀!”健一抱住拓也的双腿,“请你全面展示唐手道,让他们欣赏一遍,体验一回……”

    “健一君,求你了!”

    “拓也君,你怎么求我了?本是我求你的呀!”

    说话间,船越已抢至跟前,带起一阵邪风。

    “老爹,许久不见。”拓也双手下垂,鼻头冒汗,“我从年前忙到年后,也没能前去给你老贺节。”

    “你在忙什么?”船越笑问。

    “回禀老爹,事情本是这样的。”拓也躬身道,“拓野寄来一本小书,说那是琉球国唐手佐久川的著作。自从到手,我就开读,同样依样练功。你要问:‘那书也是你看的?那功也是你练的?’那我得说:‘常人贵远贱亲,向声背实;又患暗于自见,谓己为贤。’”

    “练成了吗?”船越说着,右手搭到拓也左肩上。

    “哎呀……”拓也登时塌架,随即满地打滚。

    “这也叫接招吧?”船越苦笑道,“可是,你出的又是什么招式呀?”

    “你的手劲过重了呀……”

    “那么,请放平身体,让我揉上一揉。”船越骑到拓也背上,双手探向拓也的胳肢窝。

    “哈哈哈,呀呀呀,哈哈哈,呀呀呀——不如打我呢!”

    “我凭什么打你?”

    “呀呀呀,哈哈哈,呀呀呀,哈哈哈……”

    “看你那么快活,我不妨重来一遍。”

    “爹呀,我死了!”

    “你是快活死了吧?啊哈,正所谓:快活死,死快活!”

    “哈哈哈,呀呀呀,哈哈哈,呀——”拓也头一偏,不动了。

    “断气了?”贤了惊问。

    “嗯,牙关闭锁,呼吸骤停,面色变灰,肢体转凉。”船越拍拍手,站起来,“据你的经验,接下来怎么办?”

    “停尸,守灵,请一众僧侣,念一本《往生咒》……可我又怕他诈尸。”

    “你们别动他!”雄太说罢,跑进家门。

    一时,雄太提来半桶水,浇到拓也身上。拓也四肢一摊,复活了。

    “拓也君,是我用水救你的呀。”雄太笑道,“半桶水不值一个铜钱,又是涮过抹布的,我也不收费了。”

    “那我也不既言谢了。”拓也摔打几次,最终爬起来,“哎呀,我成猪打腻了,哪敢进家呢?”

    “家里你怕谁?”雄太问。

    “噢,拓野走了,拓海走了,我为大了!”拓也仰天一笑,往东走去,“谁训我一声,我骂谁一顿——两个臭娘们!”

    “这样的小子,能得好吗?”贤了叹道。

    “老头,”拓也扭扭身子,“尘八今天刚离家门,你便抄他的后路……”

    “站住!”

    “你为什么管我?你是我爸爸,是我爷爷?”

    “那两个人嘛,许是一个人……”贤了话一出口,后悔不迭,“拓也君,我说错了……”

    “你那一句,顶一万句……”拓也咽口气,仰身后倒。

    “这一回,好像不是装的……”船越扯扯拓也的眼皮,随即喝令健一,“把他救活!”

    “我……我哪会呀?”

    “平时老子怎么教你的?”

    “噢——”

    当下,健一把拓也的两腮打肿,也没把拓也打醒,苦笑道:“看来我是白学了,我注定出不了师。”

    “心肺复苏,要用胸外按压法!”船越喝道。

    “可是我,没有力了呀……对,我未见力不足者!”

    然而,无论健一如何按压,拓也终没反应。

    “这种情况下,只有请龟田太太了。”贤了说,“可是,龟田太太讨厌他,最最讨厌他……”

    “救人事大!”船越喝道。

    一时,龟田太太赶来,随即马趴在拓也身上,做起人工呼吸。

    突然,拓也叫道:“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啊哈,他又活了!”雄太跳起来。

    “他的要求是强烈的,也是真诚的,只是丧钟出现了故障。”贤了笑了笑,对龟田太太说,“有劳太太了。”

    “不客气——我的假牙呢?”

    “在这里呢,险些让我私吞……”拓也从嘴里取出一副牙托,“纯银的吧?”

    “拿来!”龟田太太夺过牙托,起身离去。

    “显然是纯银的,果然是螃蟹有肉在壳里……”拓也坐起来,苦起脸,“按理说,落到我嘴里,便是我的了,我又没抢,又有旁证……”

    “拓也君,你知人体上哪个部位最脏吗?”船越说,“不是手,不是脚,也不是腚门,而是口腔。再请问,口腔中哪个部位最脏?不是软腭,不是硬腭,也不是舌头,而是牙齿。原因在于,牙齿生牙石,牙缝又有食物残留。当然了,牙托可以摘下来,用铁刷子刷洗。臭市有一位老掌柜,通常晚饭后刷洗牙托,刷去当天的食物残渣……”

    “啊——”拓也掐住食管,“今天的午饭只有一碗荤菜,让我一人扒吃了,不能吐呀!”

    “刚才呀,你是给熏醒的,我也给熏着了。”贤了苦笑道,“龟田太太口气奇臭,只因肝肺有病。她那舌苔,又像抹了一层黄屎,竹片也刮不净……”

    “你还说!”拓也跳将起来,“谁再敢说那话,我一头顶死他!”

    这时,西边来了一个小贩,戴着脸罩,提着竹篮。小贩走到八角井边,放下竹篮,一边敲锣,一边吆喝:“好甜的糖板,一个铜钱一大块,敬请来买呀!卖糖板,卖糖板,一个铜钱一大块!我的糖板,由砂糖、冰糖、茶叶、蜜蜂、薄荷、砂仁、玫瑰、豆蔻、陈皮精制而成,有止咳、化痰、润喉、解胃酸、通鼻塞、缓牙痛、除舌腻、消口腔异味之功效……”

    拓也听到这里,跑到历久屋西墙边,摧胸倒肚地吐开了。

    “我买一块糖板,让拓也压压胃气。”船越说着,向小贩招手。

    小贩提起竹篮,迁延顾步地走来,慢慢摘下脸罩,露出满面惭沮。

    “那不是石原大人吗?”船越惊讶道,“大人你也办这了?”

    “足下可肉上雕花,在下不可敲锣卖糖?”石原叹道,“在下不善自谋,但有口腹之累,未见医贫之方。”

    “大人自然入了那一行,自当有那一行的叫卖!”船越抛声调嗓,“大凉味儿,小凉味儿,蝎子拉屎独一份儿,旱地的香瓜儿另一个味儿,澡堂子的拖鞋没有对儿,老头吃了扔拐棍儿,老太太吃了抱孙子儿,你看带劲不带劲儿……”

    “有韵有板,易晓耐听,抓词又鲜活!”石原欢喜道,“足下跟谁学的呀?”

    “知好即了,不必多问。”船越伸出手,“拿一块糖板,给拓也少爷。”

    “拓也君怎么了?”

    “请——拿——来!”

    “请自己拿,算我送的。”

    “我没带钱,也没想给钱。”船越拿了一块,“老伙计,谁让你撞上我了呢?”

    “足下口出此言,让我有三春之暖!”石原叹道,“我石原卖糖,放在若干年前,谁敢想象?当年,站在高台之上,旗帜鲜明地发表见解和主张,调动听众的情绪,引发听众的共鸣,从而把见解和主张化作听众的思想和行动,神乎其技,正是‘天下人’一语的铁板注脚!又所谓,一人之辩,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重于百万之师!啊,那跌宕不拘的节奏,那风回雷击的语句,犹如猛攻的号角,硬语盘空,声震大地!如今,我依然需要听众——唤起听众的食欲,以及随之而来的购买欲。哎,那些传单留到现在,也可以用来包糖板呀。我本不愿巡街卖货,奈一门百指,须仰事俯育,而赡畜非易……”

    “当年,我听过大人的演讲。”船越忍笑道,“有一次,大人站在臭市南边的土台子上,又叫又嚷,又蹿又蹦。有人说:‘这家伙是个疯子,又是个人来疯……’”

    “那时,我口才过人,正所谓,磨砺以须,待四海交锋,一口所敌;又所谓:辩论锋起,援古证今,矫尾厉角……”

    “那时,你有门徒,也有听众,因为你的门徒向听众派发糖板。如今,你的糖板成了商品,又滞销了,你本人也滞销了。难道说,你当年的那些言辞,作为糖板的附属品,是捆绑相送的?”船越轻叹一声,“吹越是你的门徒,他对你还好吧?”

    “《中山狼传》有言:‘且鄙人虽愚,独不知夫狼乎?性贪而狠,党豺为虐,君能除之,固当窥左足以效微劳,又肯讳之而不言哉?’”石原摇摇头,“个中事,你不知?”

    “我知的是,吹越曾是公门桃李,没你他也当不上官。”

    “吹越当上官,又当到现在,在于能吃气。另外,他敢许愿,敢发誓,不管如后患何。民众一再失望,又能奈何他?好坏议三天哪。议长了,气也平了:‘当官的都是那德性,一个不说一个。’”石原松口气,“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我对他有气,也没使出来。我又想,他要是上门拜望我,不仅可释怨,而且可树援。我死后,他要是为我上炷香,敲声罄,也可得冥佑。几年前,我邂逅樱木先生,谈起此事,论及此理。樱木先生说:‘此等事理,难知如阴,死乃知之。’”

    “我劝你,上门拜望吹越,权当宽大处理。”贤了说。

    “那样做,我不怕讨臊,只怕臊着他。往常路遇他一伙,我总是闪在道旁。前日,我又在八角井边遇上他,这次他是一个人。他贴近我,耳语道:‘先生呀,在我任上,待亏大人了。’我侧身道:‘大人所言,于情于理均不讲呀。’他拿出五日元,放进我的篮子,然后甩脚开路。我追着说:‘大人给钱,是买货,是订货?这半篮糖板,大人是让我送到府上,是让我送到町务所?’他急步而去,一边挥手,一边摆头。我想返还那五日元,无奈追不上他,只得央一个挑水的傻小子……”

    “那个傻小子就是我!”雄太焦眉苦脸,“当时呀,我拿着那张票,追上町长大人了。可是呢,他不听我说,也不由我说,照腚给了我一脚,可见不识好人心!”

    “哎,让你捡了大便宜,比吃飞利强多了。”拓也叹道,“那样的便宜,大街上可不易找呀。”

    正说着,明一从西边走来,塌着腰,低着头。

    “看哪,又来一个捡便宜的!”船越笑道,“哪怕地上有根破针,他也会捡起来。”

    “明一少爷人品不坏,只是有些小气。”贤了说。

    “老头,”拓也仰脸问,“上次他摆的那等席面,你见过几回?你又吃过几回?”

    “那确是老家旧底的说法,可盘子碗不是吃的呀。酒杯一人一只,反不如用大碗轮着喝——量大的多享,量小的少受。”贤了咧咧嘴,“只因当时没的吃,筷子头让我嘬劈了……”

    “人家诚心请你,你又泥中隐刺!哼哼,你枉长白大,做过一回东吗?”

    “我也想做东,又怕没客到。”

    “我报名!”拓也举起右手,“还有谁?”

    “有石原大人,我和健一作陪。”船越怪笑道,“不过,石原大人的糖板还没卖完呢。”

    “没卖完,交给我!”雄太跳着说。

    “那样一来,我们不成截路的了?”贤了拉下脸。

    这时,明一来到跟前,抬身道:“诸位相聚,所为何事?”

    “我们难得相聚,又为让谁做东而作难。”拓也说。

    “那么,慢慢谈吧。”明一迈开步,“对不起,失陪了……”

    “你哪去?”拓也拦住明一,“贤了老爹自从吃你一回请,天天想着还席,今天……”

    “今天我家中有事:一是次子无人照看,便无端哭喊,而此子又只要我一人照看……”

    “老哥呀,你本是熏腐之余,现又变为妇男了!”拓也一笑,又骂健一,“憨货,前后两年没见你大东家了,连个好也不问!德生见了明一君,哪一回不跟狗颠似的?”

    健一窘了窘,朝明一磕下头去。

    “请起,请起……”明一惊讶道,“咦,身上怎么那么脏呀?”

    “我比他更脏!”拓也抖抖衣裳,“你问为什么,但请坐下来,来上一缸烈酒……”

    “我说过,我有事,有的事还没说,也不便跟外人说。”

    “你呀,把头缩回壳里去吧!”

    “拓也君,休得无礼。”石原正色道,“人人自有苦衷,互相谅解才是。”

    “我看哪,你是善财难舍!”拓也冷笑道,“你左右不过一日元的货,倾销给我也罢!”

    “拓也我儿,”船越笑道,“你极力搓和酒场,有什么大动作?”

    “喝场大醉,打场大架!”

    “你自量,打得过谁?”贤了双拳对击,“我年虽老,力气也不让于你!”

    “我不跟你鬼掐架,因为你不洁,按戒律你犯有十种恶触!”

    “没错!”贤了傲然道,“我这双手,掘过墓穴,搬过死尸,掰过狼牙,剥过熊皮,也斗过野鬼……”

    “上帝呀,发发慈悲,赶紧带他走吧!”

    “上帝也怕我,不然我也活不到今天。我从不偷生畏死,不像你家那一位。”

    “回家照照镜子,看看镜中人是谁!”

    “你说是谁?”

    “一头野牲!”

    “‘野牲’一语,是难听,也不是最难听的,原因你知!”

    “哎——”拓也别过脸,“尘八在家时,你没发过横,也没撒过野。”

    “尘八在家,显不着我。尘八不在家,我看门守户,提防大鬼与小鬼!”

    “此时呀,我想念庆太君了。”拓也叹道,“庆太君跟我同龄,自愿当我的小跟班。我丢了什么,总是赖他,他也只是说:‘拓也君,我没拿,我也没偷,信我一次吧,至少信我这一次……’此时,我信他了,全信了。今后,对任何一个怕我的人,我一概予以宽忍。”

    “你的设想,已有验证。”贤了正色道,“今年冬初,你丢了一把弹弓,说是庆太偷的,非搜身不可。当下,庆太脱去上衣,褪下裤子,扒开腚门,又撸起包皮。你指着那个尿眼说:‘本人即便软如液体,也只有出来的理,没有进去的理……’”

    众人大笑,拓也也笑了。

    这时,东边来了一个卖面人的,西边来了一个卖泥人的,两人身后都跟着一群孩子。

    “再过一时,横一通满人了。”船越笑道,“各位有什么旧账,尽可到历久屋清算,晚饭我请。”

    “我没有房门钥匙。”健一说。

    “打开房门,非用钥匙?”拓也抽出一支耳挖,插进锁孔,三两下就拨开了。

    “拓也君,”雄太探身问,“你的这一神技,能传给我吗?”

    “我传给你。”贤了轻轻一掌,把雄太扇倒。

    “果真是一位老战士!”石原拉起贤了,走进店里,“土井遭打那一次,是你首难,为我亲睹。”

    “大人既然看见了,我也不否认了。”贤了挺身道,“想当年……”

    “想当年,你一拎三桶水,左手一桶,右手一桶……”船越忍笑道,“至于另外一桶是怎么拎的,请你讲一讲,让拓也他们学一学。”

    “好没正经!”贤了哼了一声,又对明一说,“以后我让你来,你得马上到,别让人到家喊你。”

    “事出反常,祸生有胎……”明一拧起眉毛,“你们在策划暴动吧?”

    “‘暴动’之语,久未闻矣。”石原怅然道,“我的岁月过去了,自古英雄出少年哪。当小人能,穷忙活,又有那随时住世之态,想来可鄙。束教管闻,愚眉肉眼,识见浅陋虚薄,有如矮子看戏,随人叫好。然而,独处之时,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古人有言,亦非羡语:‘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玩岁愒日,日居月诸,而岁聿云暮。每思及此,一心似醉,两泪如倾……”

    “此话肤浅流离,也令人暗自神伤。”船越叹道,“每当秋风起,便心绪缭乱,一事想不成,一事也做不成……”

    “各位,”明一仰起脸,“不日,大川来京都视察,暇余接见故旧,主持座谈会。”

    “他?”船越冷起眼,“他凭什么?”

    “他呀,跟上了一个人,可谓金阶初步。”

    “噢,那人姓西乡,是个大官。”

    “西乡大人现任陆军元帅,兼任近卫军都督。而我们的大川大人,官拜谋略课课长,正是西乡大人的高参。”

    “正是那句话:运去黄金减价,运来顽铁生光。有人评价西乡:‘龙行虎步,视瞻不凡,恐不为人下,宜早为其所。’”

    “此等拈酸之语,岂可出于足下之口?阳春一到,百草滋荣,应当如是言讲!”

    “别讲了!”石原冷笑道,“我跟船越君一样,也不肯理那当官的了,尤其是那等窃幸乘宠之辈。”

    “西乡大人深通下情,爱护下属。”明一正色道,“前不久,西乡大人敦促萨摩政府,救助当地内战老兵,言称:‘临生死之境使之如私物,事定之后即行排弃,有损德义。’”

    “此言动我情!”石原重叹一声,“这一次,大川大人是陪西乡大人来京都视察的吧?”

    “那是当然的!但,本月、下月,或是今年、明年,日期待定。町长大人让我收拾中院,恭迎大川大人。町长大人想派几名巡差来,可我说,我是有邻居的。”

    “这话暖人心,我们当尽力。”贤了说,“不过,大川万一不来呢?”

    “那么,我们颜面尽失!”拓也说。

    “那么,各位不必参与了。”明一宽然一笑,“所幸的是,我没把中院赁出去。”

    “大川诓人,不是一回了。”贤了说,“当初,他实授大尉,吹越为他摆设贺官宴。陪客到齐了,可他缺席,又临时缺席。由此可见,大川爱憎无常,行为乖方。”

    “对此,町长大人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可又必须传达松田大人的指令。”明一叹道,“此前,松田大人去东京,渴望面见西乡大人,可西乡大人不是那么好见的。松田大人打通几道关节,也只见到大川大人。大川大人说:‘他日西乡大人视察京都,我一定引见你,但时间不超过五分钟,而且是在路上,边走边谈。西乡大人问你话,你如实作答,不准提问,也不准通名报姓……’”

    “哎——”船越长叹一声,“官要那么当,不如为小民!”

    “可松田大人听了那话,喜得没入脚处。他赶回京都,立即召开中京区治安会议。这次紧急会议,内容有两大项:一是决定采取双层双向的安保措施,落实任务,责任到人,二是广造舆论,发动居民,清街净巷。为显示本辖区开展文明开化运动的实效,他要求居民使用太阳历,禁用天保历,又要求士族家庭购买时钟,穿西装洋服。他又规定,饭馆改成西餐馆的,免除当月营业税。但是,西餐馆必须供应文明食品,即牛肉、猪肉、羊肉和牛奶。顾客必须接受文明食品,牛肉火锅也是必点的……”

    “这下有挨骂的了。”石原说。

    “说来呀,一级哄一级,本是为官之道。”明一轻叹一声,“西乡大人来京都视察,假如走到我们中间,谁又敢跟他讲真话呢?”

    “拓也敢!”贤了说。

    “我敢,我敢是敢……”拓也苦起脸,“拓野来信,送我一句话:‘恃直而不戒,祸其至哉。’他是我的长辈,送的又是古人言,我不得不听从。况且,我已经成人了,应当遵时养晦,正如古人所言:‘逮夫弱冠,遵道秉义。’”

    “刚才你举手,又快又高。”贤了笑道,“难道说,只有别人请客,你才那么兴头?”

    “老头,”拓也板起脸,“我家的用水,今天你送了吗?”

    “没忘。”贤了扯扯雄太,“走吧,还有几十挑子水等咱爷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