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救苦弥灾
次日,正是新年的第一天。
天刚亮,一桩凶案的消息传布开来,冲散了新年的喜气——阿勺夫妇死在起居室,尸身没有皮外伤。吹越闻报,命令两个巡差,保护现场,缉拿案犯。当下,一个巡差把守起居室,一个巡差奔向横一通。德生、庆太梦中被捉,一条麻绳牵来,关进一间客房,那是阿弥三人刚住过的房间。
下午,尘八来见牛头先生,开口道:“那是命盗案,现已定性了!”
“当真是命盗案,也与德生君无关。”牛头先生叹道,“此人谦正有守,遂成池鱼堂燕,而冤如深海,命若悬丝。若不念及三子均未成年,本人将奋起抗争,为其鸣冤叫屈。”
“为触机落阱者救苦弥灾,诚为人生一大快事,奈我也有家有口,又有一个孱弱的孙子。”
“若不授手援溺,良心何以得安?斯亦末世友道之羞也!”
“同道堂的大门至今没开,阿竹想也不知此事。我找到健一,通报案情,可他说:‘我忙,忙着吃饭,忙着睡觉。’我问:‘德生不是你爹?’他说:‘人家是那样说过的,我是那样叫过他的。’船越在一旁说:‘健一有爹不认,我罚他夜里不吃饭,白天不睡觉,每天打他几栏杆!’哎,那强人放刁话,谁人敢跟他理论?”
“竖子不足与谋。”牛头先生淡然道,“芦川太太没央告你吧?”
“我上门找她,可她说:‘大人哪,老妇信天理!’”尘八苦笑道,“当时,她面前摆着三碟小菜——腌黄瓜,辣白菜,盐渍桔梗。她一边自吃,一边让我:‘大人尝一尝,回家拿筷子……’”
“咦,也有那样劝客的。”牛头先生苦苦脸,“此时,德生君和庆太还没吃上吧?”
“有我尘八在,哪能饿着他们呀?我让儿媳烧了一锅米粥,倾进两只深碗,命雄太送过去。雄太不肯领命,我又命他转托拓也,但拓也说他正在修炼唐手道,唯恐出手伤人。在无人可派的情况下,我只得亲自前往了。所幸,那两个巡差许人送饭,许人探视,也许人围观。而且呢,见我前去送饭,路人随行逐队,寻消问息。德生不吃饭,也不掉泪,只是不住嘴地说:‘这是阴害,是迫害,是毁害……我死,我死总可以了吧?但请问,一死可以了之吗?果真是一了百了吗?有人向我下保证吗?’庆太接过饭碗,看了看,对我说:‘大人,我这才知道几天没洗脸了。’我无言而退,向巡差们探问案情,得到的答复是:此案在头町地面上发生,龙虎町没有管辖权,只是临时代管。原来,头町的毛利町长自感官卑职小,月前弃官而去,回了山口老家,而新町长尚未到任。年前,松田虎太郎赴东京参加会议,也不知何日返回京都。松田虎太郎管辖的中京区,三年来没发生一起死亡两人以上的案件……”
“看情形,此案会压下去,而多压一天,德生君和庆太多活一天。”
“请问,这事可以私了吗?”
“这本是一桩没头案,谁跟谁私了?遗属闻此噩耗,从牧之原赶来,顶风冒雪,衔悲茹恨,愁煞人也……”牛头先生长叹一声,递给尘八一杯茶,“且吃茶。”
“我也真渴了。”尘八一口喝下,坐下来,“为了那两位受难者,我跑了大半天,没吃上一口饭。”
“我家有腌制的河鳗,长女送来几条,次女送来几条,三女又送来几条。”
“送我各一条,回家当酒肴,煎一条,烤一条……”
“但愿你,食得咸鱼耐得渴。”牛头先生瞥了尘八一眼,“我等就此罢手了?”
“接下来怎么走,但请先生指点!”
“可消此难的,只有一人——船越右卫门。可是,正如大人所知,此人乃畸流逸客,只怕不听调遣……”
“先生想让他做什么?”
“大人身为乐师,是惯于听音的呀。”
“让他去攮人,让他去剥人?如今,有人求他砍头,他也不砍了,他只愿苟延残喘——何其衰也!”尘八拍拍大腿,“可叹,明知德生、庆太遭人陷害,我却挖不出那个人。”
“那么,他们是谁拿办的呢?”
“他们属于本町居民,吹越出令拿办,算不上越权。”
“那么,报案人又是谁呢?”
“三个小工头,也有报案权,这是新法赋予子民的权利。”
“大人跟我对着唱?”牛头先生冷笑道,“吹越把良民当正犯拿办,为何又疏于看管?那两人念头一转,势必中招!”
“先生你是说,他们念头一转,即刻出逃?而他们一逃,便成畏罪潜逃的了?吹越拿住他们,却不移送司法机关,只为让他们攀扯那三个有钱的小工头?”
“以德生君的性格,决不肯攀扯他人。‘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话呀,是古人讲过的,依然震动我心。”牛头先生悲声道,“惜乎,我老矣,百年多病,繁霜添鬓。设或天与其便,加我十年……”
“好马不用鞭催!”尘八挺身而起,“我明白怎么做了!”
“大人本是冲天炮,又赶上新时代,自当倾身营救,即此与维新英杰同功一体!”
“休那样说,休……”尘八扭身走去,“我没别的,只想扭转街坊对我的看法。”
傍晚,慕回来家,肩挎书包,面带愠色。
牛头先生探身道:“你的两个妹妹,过成什么样了?”
“至少是,没饿死。”慕回坐下来,又立起眼,“除夕的剩菜,一直摆到现在?”
“你妈妈外出拜节,也快回来了。”牛头先生用棉袍遮住酒壶,“你去庆应义塾读书的事,跟两个妹妹讲过了?”
“看她们的家景,我哪忍心张口呀?哎,二妹给我煮了一把黄豆,燎了半条咸鱼,已是罄其所有了。那黄豆,那咸鱼,也是妈妈当回礼给她的。小妹煮了一只鸡蛋,剥去皮,往我嘴里塞:‘哥哥,你吃呀,鸡蛋比咸菜好吃多了呀。’哎,可怜的小妹,蜜月未满,又值大年节,衣裳单薄,嘴唇灰白。从明天起,她又要到街口卖咸菜了……”慕回憋回眼泪,“十三岁,才十三岁,你就把她推出去——卖了!”
“你的学费,我正在补凑。另外,你的书本文具也用钱,你腰里也要有零钱。我想跟小沫町那边商借,然而呢,可一不可二,家贫莫论亲……”
“我争取尽早自立,真正强大起来!”
“对你的未来,为父再无可虑。”牛头先生弛然一笑,“鹊鸣屋一案,你可听说了?”
“初闻此事,我推断:死者并非死于谋杀,而是死于煤气深度中毒。回来的路上,我听说那珂通世来京都探亲,于是前去拜访。那珂通世对兰学有研究,他的观点证实了我的推断。他说,煤气的化学名称叫一氧化碳,是一种无色无臭无刺激性的气体,木柴、木炭、煤炭、焦炭燃烧均可产生,过量可致人死亡。由此看来,我去东京深造,是正确的选择,也算为慕参、慕柯开路。那珂通世又说,庆应义塾设有三个大学科、诸个小学科,其中有慕参倾心的历史学,有慕轲倾心的经济学。福泽谕吉先生主讲经济学,转译了几部西方经济学著作。他的目标是,用西方思想造就一批经济学家,建立一个符合日本国情的经济学体系。在这种体系下,经济学家既可使庆应义塾敦本务实的传统在经济学的教学与研究中贯彻,又可向作为日本现代化支柱的金融、实业等各个经济领域提供人才与理论。”慕回停了停,“慕参、慕轲哪去了?”
“他们正在书房,阅读四书五经,说那是经典之作,大雅扶轮之作。”
“那些古书,有如过夜菜,岂可再食?刚才,我跟那珂通世借到两本书,说准明天归还。”慕回拍拍书包,“一本是德国历史学家利奥波德·冯·兰克的《教皇史》第三卷,让慕参阅读。一本是英国经济学家亚当·斯密的《国富论》上卷,让慕轲阅读;”
“你说的人名和书名,我一概不知,但我知这样的书才是当代年轻人的读物。你陪他们熬夜读书,自然是好事,只是书房冷,夜里必须生炉子……”
“素门凡流,当以冷色为底色!”
“那个中毒的原因,能否告知办案人?”
“那些愚人,已经浅中毒,浅昏迷,至死也难以清醒。”
“藤原野次,身在蝎钳山,名为救世主,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饵名钓禄,乐祸不悛,藤原家必受其累,同道堂必受其害。”
“明天,可否请那珂通世到家?”
“他想回拜我,也想拜见你,可我想的是,在兹堂并非自己的家。因此,我对他说:‘等小弟盖所大房子,再请兄长光降,并请兄长为新宅赐名。’”慕回站起来,走向书房。
一时,牛头太太来家,牛头先生问:“尘八大人有何作为?”
“如今的鹊鸣屋,成了他的练声场。”牛头太太忍笑道,“他从咱家走后,直插吹越家,立逼着放人。巡差拿下他,押到鹊鸣屋,关进客房的间壁,他跟德生、庆太又做了邻居……”
“前去救人,反落入陷阱,成了替死鬼!”
“不过,尘八大人一无悔意,二无惧意。他打开窗户唱起歌,先唱囚歌,后唱挽歌。德生伴唱了一曲《蒿里》,又伴唱了一曲《薤露》,嗓子跟不上了,只得任由尘八独唱,因为尘八有一副铁嗓子,再也唱不破。庆太听到‘惟天轨之不辟兮,何纯洁而离纷’一句,说:‘我并不纯洁,至少是手脏,但愿今番是薄谴。’他听到‘素车白马号哭来’一语,急忙用被子蒙上头,哪知就此睡着了。围观的说:‘龙虎町出义人,前有阿丁,后有尘八,龙虎町不可小觑呀!’尘八太太去送饭,又对围观的说:‘德生君是有唱功的,但比家夫底子差,家夫那才叫肉好哪!’吹越听闻后,传下话来:‘肉好不如肉雷!’”
“尘八为此受刑,我与他如何相见?吹越此人,装怯作勇,是为阴懦,又持禄保位,习安玩治……”牛头先生轻拈髭须,抬手道,“孩他娘,磨墨!”
“夫君想作诗呀?”
“只想写封信,裁个四指的小条足矣。”
“写给谁?”
“别问,只作不知。”
牛头先生写的是:“町长大人钧鉴:蝎钳山现缺鲜肉,连皮带骨的,人人欲得而食之的,请见字只身送来。敢布腹心,君实图之。”
当晚,尘八、德生、庆太获释,各自回家。次日中午,明一在家置酒,为三人压惊,又请龟田、贤了、雄太、拓也作陪。龟田太太、芦川太太、川岛太太、尘八太太前去帮厨,各自带了一些过年菜。饭后,龟田夫妇、贤了陪同阿竹,前往鹊鸣屋,给阿勺剃须整发,为阿雪净身整容。
当天中午,牛头太太采听到这些事,对牛头先生说:“大女婿请客,侧近的大小男子都请了,为何不请你这位老丈人?”
“我若到场,明一君如何做东道?我对他的期望,不宜过高,他毕竟是我女婿嘛。”牛头先生意味深长,“想来,经此一场,他们不分尔汝,再无芥蒂。”
“尘八在酒场,也该提起你,他是经你指点的呀。”
“我不想让人提,也不想让人议。尘八篙再长,也探不到我的底,我的内心是无底深渊。”
“夫君支配尘八,成竹在胸呀。”
“趋时揽事之徒,岂有见钟不打之理?狗揽三堆屎,是我对白鸟尘八的操行评语。”
“夫君呀,你的姓氏暗合你的为人呀!《罪业报应教化地狱经》上讲:‘牛首阿旁,以三股铁叉,叉人内著鑊汤中,煮之令烂。’”
“哎,老龟遭刳肠,不如无神灵。雄鸡自断尾,不愿为牺牲。人生如那朝开暮落花,自当放出一点光华。等儿子们成人,我再次进山,结草为庐,永不复出。”
“在为妻看来,夫君已然功成果就了。”
“没有至情至性,何以功成果就?我要的,不过是空闲,要之指心闲,即清暇。人道是,江山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等儿子们成为良器,你享你的世俗之福,那也是你应得的,祸福不无自求嘛。我刚硬其表,阴柔其理,料你深知,也请你谅解。”
此后的几天,德生、尘八、庆太三人为死者守灵,只等牧之原来人。
这天下午,德生泡上一壶茶,与尘八切磋演唱技巧。
尘八说:“撇开恩义,你看我唱功如何?”
“大人的歌声,音节激扬,格调哀烈,长于表达悲愤和怀旧之情。但是呢,在行腔用气上,并没到位。须知,再亢厉的歌曲,也当轻吞慢吐,行话叫咬嚼吞吐。此外,你自造词句,随意性大,又夹带脏词,如蠢虫、丑贼生、渣滓……总之,自降身价,如骂大街。”德生脸一仰,“谅在不外,故实言相告!”
“我读书少,文化低,词不胜曲。”尘八苦笑道,“若非一咏三叹的,早就没词了。”
“然而,用情之深,无人企及。”
“说来,我是有感于自身遭际……”尘八顿了顿,“你唱挽歌,分外动情,远过于我。”
“说来,我挽亡灵,也在自挽。”
“你嗓音沙甜,吐字高清,如吹花嚼蕊,风微浪缓,又善用啭、擞、顿音,历历可听,回味无穷。”尘八停了停,“我存有一整部《龟兹乐》,请你找几名曳步窈窕的舞者,寻一处宽敞的场地,让我排练一回。”
“我歌唱,你伴奏,照样韵烈金石,声满天地!”
“我唱长调,字节沉粹,音韵平实,也有鹰击长空之流势……”
“我想出去。”庆太说。
“现时不准!”德生正色道,“庆太君,我们三人是一同患过难的,从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西洋杂志社的访事人即将来访,此时我们需要统一口径。”
正说着,阿弥捂着半个脸来了。
“呦,让谁打了?”德生怪声道,“你小子,狗样人,藏头护尾的,无奈尾巴难以掩藏!”
“德生哥,前事甚歉哪……”阿弥缩头卷舌,“如今呀,尾巴断了,尾骨露出来了……”
“你本是一名勾死人!”德生连唾几口,“那两名鬼差呢?”
“他们哪敢来呀?小弟我来,也是壮了半天胆,又是让老婆骂来的。”
“你负荆请罪,找到接受方了吗?”德生冷笑道,“除夕夜,你们跟阿勺夫妇互道珍重,依依惜别,情深意笃,血浓于水,是也不是?”
“我是小鸡胆,没受过刑,一问便招,不问也招,有的没的全说了。”阿弥伸过头,“老兄你打吧,我的头本是一个毬!”
“我有那力气,也不打恶人。”
“我想补偿你,那两个也想补偿你。”阿弥坐下来,又扭过脸,“哎,这回没脸了,丢在外头了,老婆也不让进家了。”
“找块石头碰死吧!”德生恨道,“卖恶于人,诿过于人,自认空责,水落归漕,当下心安!”
“当时,吹越町长说:‘昨晚跟你们在一起的,均有作案嫌疑。’他定下调子了,俺三人只得顺着他说了。”
“你们为什么向他报案?”
“经过那几件事,我感觉到,吹越町长比较好接近……”
“哎,若得苟全痴性命,也甘饥饿过平生。”德生凄然一笑,“请问,整个龙虎町,有我和庆太君更穷的吗?宰羊且拣肥的宰呀!”
“白鸟大人不来搭救,我和德生君必死无疑。”庆太说。
“提起此事,船越更恼。”阿弥苦笑道,“他说:‘尘八该是我,我该是尘八!’”
“显然,他投错胎了。”德生说。
“我听说,那些访事人,有东京的,有横滨的。东京的那两人,是松田虎太郎代吹越邀的,有商量。横滨的那两人,没人邀,也没商量。他们事先电告吹越,请他自查自纠。电文末处,有一句奇怪的话:‘本公告自发布之日起实施。’吹越说他们是歪死缠,让咱们议一议,看到时怎么说……”
“实说!”德生冷笑道,“综意大旨是:你们插圈弄套,我们陷于缧绁,白鸟大人扶危拯溺!”
“吹越的意思,跟你的意思是一样的,只是要变个角度。”
“那样一来,将置白鸟大人于何地?”
说话间,樱木先生来了,众人起身相迎。
樱木先生捻了一炷香,默祷一时,回身道:“各位嗅到尸臭了吗?”
“唔……”德生苦起脸,“死者亲属不知几时到,我们能等,两具尸首不能等。”
“我劝你们,尽快火化尸首,然后护送骨灰到牧之原。”
“假如,对方提出验尸申请呢?阿勺的儿子井健不知局,井健的亲邻总有知局的,或许又有以架讼为业的奸民,有意指为狱的小吏,有以决狱断刑为乐的官员。”
“果然如此,你和庆太的事,或许有两说。”
“唔,逝者为大,入土为安!”德生点点头,“当初,高仓夫人停尸不葬,臭了几条街,臭市闹瘟疫的话也由此而起。”
“遗物清理过了?”
“除了装敛的衣裳,别的物件没人动。”庆太说。
“即刻清理!”尘八说,“有樱木先生在此,凡事可弄个明白。”
“这下用到我了!”庆太卷起袖子,“鹊鸣屋若有半个铜钱,我也能够找出来,什么也逃不过我的五指山!”
众人笑了笑,一起动手翻找,最终只找出七日元。
“这样的话,就对不上头了。”樱木先生摇摇头,“年前,我交给阿勺三百五十日元,全是五日元面值的。”
“我交给阿勺五十日元,本是买石料的定金。”阿弥说,“我想,阿勺开饭馆二十几年,也攒了不少钱。”
“少爷,”德生盯起庆太,“请你开口。”
“你是让我自查吧?”庆太笑道,“五日元一张的大票,我见过,没摸过,摸到早飞了!”
“除夕夜,我送阿勺夫妇的程仪,不是让你掏走的吗?”
“那个纸包只装了两文钱。”庆太苦笑道,“算来,你老人家够抠门的,我也够晦气的。今年我的手气变差了,一半要赖你呀。”
“罢了。”樱木先生说,“我再出一百日元,让吹越出一百日元,一并交与井健,料可了结此事。”
“吹越是肯出血的?”德生问。
“他不出,有人挤……”樱木先生话没说完,往外跑去,“味太高了!”
德生追到石磨桥,问:“先生没去蝎钳山?”
“我呀,刚从那里来。”樱木先生叹道,“我一进山口,便让几个小业魔揪扯住,又一路给扯到石屋。那间石屋,标名为云巢,墙上挂着蛇皮,梁上悬着蛇肉。他们把我推到野次面前,叫道:‘主君,今日生俘一人!’野次呵斥一声,他们躬身退去,随后有人捧上茶来。野次想铸一口煮粥的大锅,百人的食量,托我购买灰口铁。他说,灰口铁质地软,熔点低,热力便于传导,也便于铸造。此外,灰口铁抗压性强,减震性能好,耐磨……”
“先生何不劝他建大纱厂?”
“他只办作坊,不建工厂,不甘以实业终身哪。我见了他一面,便对当下局势无从预知了,对未来也失去判断力了。”樱木先生垂头丧脑,“野次,大川,以及那几位当朝显贵,无不行险以侥幸哪。”
“鹊鸣屋不拆了?”
“折也用钱,盖也用钱,因简就陋吧。刚才我许的那一百日元,以及我让吹越出的那一百日元,你一总向吹越讨要吧。”
“先生,吹越揽下这桩凶案,一钱没得,又肯往里搭钱?”
“鹊鸣屋的宅基款,还在吹越手里。吹越承诺,等阿勺夫妇回到牧之原,再把宅基款汇过去。吹越又为井健定下一门亲,那女孩是鬼子母的养女,名叫结衣。吹越又收结衣为养女,让她去醉闹居,替阿强管账。结衣每月存一次款,存进三井兑换店,借用龙虎町的户头。我担心的是,阿强与结衣,孤男寡女,摩来擦去,摩擦生热,摩擦生电。而根据观察,我的担心已经变为事实……”
“那里面关系如此复杂,冲突必将总体暴发!”
“新年发生的几件事,好像预示着什么……”樱木先生抖了一下,驾车而去。
德生回到起居室,转述樱木先生的一些话。
“吹越的那一百日元,我替他出。”阿弥说,“算来呀,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既有经费,还不行动?”德生挥手道,“我计划,雇辆大车,把尸体运到南郊火化,随后首途牧之原。有白鸟尘八大人率队,我们一支护丧队伍不能说规格不高。”
“何必那么急呀?”尘八整整衣襟,“那些访事人,不是即将上门吗?”
“大人八面玲珑,也不见为妙。”德生哼了一声,又对阿弥说,“路费也归你出!”
“小弟我正想这么说来着。”阿弥讨好地笑了笑,“阿竹姑娘也去吧?”
“按说该去,因为阿竹是阿勺夫妇的义女,那条道她也走熟了。”
“既是阿竹姑娘也去,我得雇辆牛车,最好是带暖棚的。我想的是呀,阿竹姑娘又娇又弱,春花也似,让野风吹坏了,回来怎么当新人呀?”
“伙计,你改得没样了,我也不生你的气了。连日来,我气上冲心,至于蛋痛。”
“老兄的蛋不痛了,俺的头也不痛了。”
“哈哈……”
“别笑了!”尘八叫道,“我出令:阿弥雇两辆牛车,备足粮草!德生找验尸官,让其出具火化准许单!庆太找我兄长,请其转运尸首,到北郊的森风台火化,并请我兄长带一众僧侣,就地追荐亡灵!”
“按说呢,令出必行。”德生迟疑道,“然而呢,今天是友引日……”
“事事以禁条为准,明年也难以成行!”
“你命我找验尸官,可我不识其人,也不知其家门。”
“我去!”尘八奋臂顿足,“难道非要干一仗吗?”
次日,德生骑着毛驴,带领两辆牛车,从鹊鸣屋出发,经过四条通,走上乌丸通,驶向城南门。出了南门,折向东南,悬起白幡。头一辆牛车载的是尘八、阿弥、庆太和阿竹。尘八身穿礼服,端坐在前,面色冷傲。阿弥、庆太裹着头巾,悄声说笑。阿竹怀抱两只骨灰罐——分别刻有“黄金入柜”“白玉还山”字样。后一辆牛车装载的是鹊鸣屋的家具、厨具和阿勺夫妇生前的衣物。天寒地冻,日短夜长,一天至多走四个时辰。
这天傍晚,他们住进葵区西北的一家旅店。饭后,阿竹进房安歇,其他人到浴室泡温泉。
当下,德生问庆太:“少爷有生以来,泡过几回天然温泉?”
“大约是,跟你老人家一般多。”庆太笑道。
“一年十几回?”
“没有那么多,跟白鸟大人一般多吧。”
“今天这一回,在白鸟大人也是平生第一回吧?”德生见尘八不语,笑道,“一路行来,大人为他们遮风挡寒,一个喷嚏也没打。”
“暖自心生,叹息肠内热……”尘八听到笑声,又说,“我以为,面朝南方,自感暖洋洋,此时我又仿佛感受到来自海洋的暖热气息。”
“此时呀,我们已经踏上静冈地界了。”德生欣然道,“计程只有三四天了,而景风扇物,一日暖似一日……”
“我想回家,家有老母呀。”庆太说。
“你那老母,愿意看见你吗?”德生笑道,“牧之原贴近海岸,是静冈茶的主产区,半月后即可采茶。静冈茶有十几个品种,如煎茶、番茶、绿茶、抹茶、焙茶、玄米茶、粉茶、芽茶、红茶……”
“我喜吃糖,不喜吃茶,可见我没长大。”庆太苦起脸,“我又怕,到了那里,你把我当奴隶卖。”
“你这号的奴隶,有卖的,没买的。”
“我生长在京都,也想到外地走一走。我们那行的人,也得谙习绝国殊俗,广结良友。又闻说,静冈钱多,人憨……”
“我们带你来,自有其用。在接下来的路途中,那两只罐子交你保管,我们也就无虑了。可是,我又怕你抓把骨灰,当粗砂糖吃。”
“这话因何而起?”尘八问。
“正所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德生缓缓道,“大人当真有心,不妨记录下来,改编一番,然后依词度曲,排成一出独幕剧,既可博观众齿牙一粲,又可为后来者戒……”
“德生叔——”庆太嗲起嘴,“少说一句吧,俺都喊你叔了。”
“在白鸟大人的感召下,庆太少爷已有追悔之意,足见忠驱义感之效。”德生正色道,“阿勺夫妇生前跟阿竹认过亲,只是没举行过仪式。”
“这样的话,你说过几回了,我本也不想问……”阿弥嗫嚅道,“我只问一句:这门子亲,非认不可吗?”
“一个女人总要有个娘家,犹如一位驻外使节总要有个祖国。从前,阿竹有轻生之念,让阿雪的关怀打消了。”德生叹道,“阿雪又对我说:‘那是她的错吗?那时她只是个孩子呀!’阿竹刚回龙虎町,川岛家的婆媳俩争相询问,我只当是好意,哪知那婆媳俩争相套她的话,讲话又那般露骨。后来,就连德容言功无不具足的尘八太太……”
“我太太对阿竹是不好,那个跟阿竹同出一腹的对她又怎样呢?”尘八叹道,“至于加代,只当阿竹是侍女,时常恶骂,哪顾牛头家小姐、藤原家太太、同道堂主妇的名头?明一劝阿竹:‘你只当没听见,只当她骂的是别人。’明一又劝加代:‘你骂阿竹,不怕污嘴?’”
“阿竹气性大的话,早弃世了!”德生咬牙道。
“德生哥,”阿弥问,“你逼健一娶阿竹,有什么企图?”
“你那死脑瓜,打碎也闹不清!”德生骂道。
“阿竹进了你的门,三木家的宅基也归你家了?”阿弥悄声道,“我透个消息:今年下半年,政府准许买卖土地,颁发地契。这个消息是打哪来的,你别问,我这人经不住追问。反正是,想把这个消息变成喜讯,你得抓紧。”
“我补充一条:政府按土地实际支配权,确定土地所有权。具体说来:农民长期租用的土地归农民所有,农民短期租用的土地归出租人所有,抵押到期的土地归接受抵押的人所有。至于那些无主的山林与野地,则一律收归国有。这个消息是打哪来的,你别问,我也经不住追问。反正是,想把这个消息变成喜讯,你得抓紧。”
“我计划,发送完死者,以井健的名义抵押几块地。”
“等到下半年,地就成你的了?”德生冷笑道,“你这样的脑瓜,是不配思考这些问题的。所以,我劝你返回京都,继续垒你的鸡窝!”
“问题在于,我不能返回京都了。”阿弥叹道,“重建神社的工价银,吹越只付了一半,却让我承认全付了。哎,我不认,有认的——阿陀、阿佛两个家伙,顾头不顾尾,钻头不顾腚。”
“工价银只有一半,也抵过你的本钱。”
“你们守灵的那几天,阿陀、阿佛拉我赌博,赢去几百日元。如今,我剩有三四百日元,也能办件大事呀。”阿弥欣欣然,“牧之原本是好地场,我去过几次了,早想买上一块地了。今一次,吹越坑我,我也坑他。他明知我在哪里,也不敢派人抓我。”
“家小不要了?”尘八问。
“等立住脚,再接家小,那也不迟呀。”阿弥一脸神往,“伊豆半岛与牧之原之间,有一片浅浅的海湾。在那里,终年是无霜期,雁过无痕,秋月无边。正如白诗所言的:‘风翻白浪花千片,雁点青天字一行。’坐在海边,沐浴海风,看风帆往来,快乐无穷无尽……”
“嗬,你也会背诗,你的话也怪有诗意!”
“我也是京都人,我也是追梦者,只是等而下之,较之大人词句有失雅驯。”阿弥一笑,“伊豆半岛,温泉旅馆几十家,家家有特色服务,可我只去那一家,那家有我的情人,一个老情人。”
“你一心跟我们来,原来心系情人!”
“我的那段未了情,德生君是明情的。”
“你一翘尾巴,我便知你拉什么屎了。”德生冷起脸,“但,我们此行,要有始有终。”
“你是说,我跟你们返回京都,就随我去哪里了?”
“德生叔,我看紧他。”庆太说,“他钻进老鼠洞,我也有法抠出来。”
“那么,拜托了。”德生点点头,“但,你是跟我来的,还要跟我回去。”
“你这一句,让我怎么听呢?”庆太苦起脸。
“我对德生的劝说,总是反其道而行。”尘八笑道,“也说是说,我反向应对,权称乱拳打死老师傅……”
“大人呀,你不该离家的。”庆太说,“贤了老爹跟雄太商定,投奔蝎钳山,说那是一片充满牛奶和蜜糖的土地。”
“谁的事?”尘八直面德生,睁目张须。
“想吃人呀?”德生冷起脸,“半月来,我们分开过吗?”
“噢,误会了,误会了……”
“蠢动含灵之辈,为数多矣,而谁人识我?”
“你有心机,但藏不住,因为你的面部通神经。”尘八含笑道,“你不是多好,也不是多坏,只是耍人有瘾,兴不由己,情不由己。有时,为了让剧情朝你希望的方向发展,你喝彩,贴钱,客串。后台起火,你又怕危及自身。以上两种心态,在一个当过戏子的人身上体现尤为明显。为了让人感恩,你舍弃既得利益,相当于乌鸦喜谀。为了让人畏惧,你又扮出可疑又可怕的样子,有如一个带刀的小孩。结果,正应了那句话:麋蒙虎皮,攻之者众。假如你托公行私,专一为己,兴许评上士族了。”
“大人有此见,堪称国士!可在以前,我一直以为,大人志在宣力,虑不及远。”德生深叹一声,“大人,我给你搓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