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山雨晴
繁体版

第二十三章 盗犯

    秋去冬来,官营船队仍无半点信。泉州城却有件人人称奇的大消息——商会长罗周秉并家眷、家私,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人都传说,他是跟谭先令一般犯了什么大案,因怕获罪,举家逃往了海外。

    熙和这日起得早,忽想起来要吃藕粉桂花糖糕和松瓤鹅油卷,央着海蓝让厨房现做。

    因一个月来,熙和口味越发刁钻,即便当下没有吃上,总得要变着法儿地寻来心中想的那道吃食。海蓝便也不跟她拗,让厨房采买趁着早市买回来了新鲜莲藕着手办点心。谁知,那厨房的林嫂子回来时,却是一脸慌张地寻到海蓝,只道街上全乱套了,商户们各自关门闭户不说,官府也戒严起来。

    海蓝正自奇怪,官家派来的差役便上了门,从门房里递进消息,说是半夜里突然有一众流民冲击城门,因到了白天与官兵尚在对峙,城中暂且下了戒严令。不过民乱仍在城外,城内一切安好,令官眷不必担忧。

    海蓝回转将事情说与熙和,熙和摇头道:“如今哪里都是民乱,都因这几年粮食欠收、水患频发,朝廷又缺银子使,乱起来都没个头。本以为南边到底富庶些,不至如中原般闹得凶,哪里知道今日竟到了城门口。从夜里对峙到早晨,可见人数不在小,连官府镇压都有些为难。”

    海蓝显见着面上带上了担忧的神色:“不瞒您说,多少年了,如今想起那一趟往西域的情形,我心里都还是后怕,后来茗石告诉我,说你和二太太回来的路上又遇上了民乱,虽我听说这事时,你们早就回了苏州,但我还是怕得很。”

    熙和扑哧笑了一声,道:“这趟我看倒很该走,海蓝姐姐,若不是有西域的缘故,你和茗石怕不是不能这样早定下来,少说还得蹉跎三五年呢。”

    海蓝便即也想起来从潼关回京城的一段辰光,和路途之上茗石的体贴周到,不由得心中泛起回忆,惧怕之意少了大半:“可不是,现如今他就在身边,即便是有什么事情,大不了大家一起。”话出了口,又想起霍敏还在外,忙闭口去看熙和,却见她面色仍是坚定平和,并无一丝伤感之色。

    海蓝不由得便道:“小姐,你和姑爷我瞧着感情甚好,怎么他不在身边,你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呢?”

    熙和看着海蓝,眼中泛出一点闪烁的光明来:“不是不在乎,是我知他会回来,便没什么好怕的,既早晚都要团圆,差上一天、一月、一年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海蓝道:“可是,姑爷在海上漂泊,咱们现下也遇着这险事,你怎么还是这样的,按你们读书人的话说,这样的气定神闲呢?”

    “我只知道,”熙和望着厢房一侧供着妈祖的神龛,答道,“怕也无用,这世上许多事情,唯有去看之,思之,处置之,方有拨散迷雾的那一刻,但若是去怕,心便像蒙了尘,眼也像迷了雾,再难分明、再难清醒,因而就算是再可怕之事,咱们也不得不逼着自己个儿,不去怕、不去逃,只想如何解脱这困境便罢了。”

    海蓝看着她从小相伴这长大的姑娘,心中的安宁更盛以往任何一刻,她想起姑娘在黄河船上喝住她自己,在潼关城外喝住西域人,在京城宅中对谈老掌柜,在泉州城中智斗大商户的模样,心底涌出了极大的勇意来,便不再言语,自去厨房带着厨娘备起了藕粉桂花糖糕和松瓤鹅油卷。

    到得中午,官舍又来了一道信,却是孙安琪的手草,上面简短道“倭寇犯我海岸,官兵告急,派人接妹来同知府,以备不时之需”。

    熙和看了字,即唤珍珠简单收拾了一些衣物药材,并她自己的嫁妆匣子,又将家下人全都告诫一番,让众人将官舍余下米面分了回家闭户。又遣茗石和彭信儿分别往至善堂和长兴票号打点诸事,自己先带着海蓝和珍珠到了同知府,街上既无摊贩亦无行人,隐隐一片肃杀之气暗中涌动。

    一时到了同知府,孙安琪亲自迎到二门外,将熙和接了进去。熙和细看着孙安琪脸色,惊到:“事情竟糟糕到这个地步吗?姐姐脸色这样难看!”

    孙安琪搀着熙和坐下:“你一个有身子的人,千万稳住,有什么事我都先撑着。”

    熙和摇摇头道:“姐姐别怕我撑不住,现下是什么情形,只管跟我说,我也不是那经不住事的人,多一个人多一条路,你说出来一是真有什么我得心里有个预备,二是万一我能出些力呢?”

    孙安琪一把握住熙和的手——那只手上全是粘腻的汗水,连珠炮般道:“好妹妹,我和你说。现在城外聚集的流民数量太众,又不是一般的老弱病残,竟然是组织起来的流寇,他们手里还有兵器。黎大人说城里头兵力不足怕损失太大不愿动手镇压,本想派出去一支斥候都未能成,就一直对耗着。谁知天色还未启明,海岸又传出消息说有一众倭寇来犯。这些倭寇说是海上的浪人,大都是从日本那面起家,在海上游荡,听说过去也不时来海岸抢掠。但天朝国威既盛,泉州城历来也有陈三宝、李冬龙这种狠角色的威名在,向来都是海民受些骚扰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今日倭寇极可能是得了官营船队出海的消息,以为泉州城海防空虚,竟来了十几条大船,眼看着就要进港。我听说,我听说倭寇可凶残得很,他们是会吃人的野蛮人。可笑咱们在泉州,一个是同知夫人,一个是特使夫人,自以为稳坐钓鱼台,出了事还不是跟普通百姓一般战战兢兢。妹妹,我得了信,只觉得天翻地覆,不怕你笑话,我请你来,说是照料你,也是自己在家里枯坐着怕得很。”

    熙和反手握住孙安琪,道:“王大人在衙门里吗?”

    孙安琪摇头:“我也不知,他早先回来了一趟,跟我交代了倭寇的事情,就又匆匆走了,或是去了北城门口,或是去了海边上,要不就还是回了衙门里,我也不知道。”

    熙和道:“姐姐,可否借你家健马一用?我有点主意,去找王大人商议。”

    孙安琪急道:“你疯了!你一个有身子的人,哪里经得起骑马的折腾。咱们妇道人家,在家中闭户,等着消息就好。我都想好了,实在有什么事,大不了就是玉石俱焚。”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什来拍在桌案上。

    熙和定睛一看,那竟是一把雕工精美的匕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姐姐都有这样的气概,还怕什么?你放心,我身子好得很,不在乎这点路程,但若是我的法子能将现在的局势解开,咱们不就不用掏匕首了么?”

    说罢也不去理愣在当处的孙安琪,直接向海蓝道:“海蓝,你去把咱们来的马车上两匹马领到正门口,你去港口那边瞧瞧,若是王大人在你就把我的话递给他,然后把他的口信带回来给我。我自己去北城门,总之咱们中午之前都必回来这里。”

    海蓝也不言语,就从一旁书桌上堆放的雪花笺中抽出一张,又端来砚台开始磨墨。

    孙安琪摇头道:“你们主仆两个都疯了,我若由得你们折腾,万一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霍敏交代?”

    熙和匆匆写了条子,起身便走:“姐姐放心,若真有事,子睿半句也不会怪你,他知道我就是这么个人,多半也不会怪我。”

    风呼啸着刮过头顶,熙和只觉得有些凉,腹中的孩子如今已会踢人,此时一脚一脚踢着,像是在陈说对母亲的不满。熙和一手握牢缰绳,一手轻轻按在腹部,对孩子轻声道:“小娃娃,为娘的知道你受累了,但如今事有特殊,你就陪着娘好好把事儿办了,咱们一道去,娘心中踏实得很,你说好不好?”孩子仿佛也感知到母亲的心意,果然不再踢,那腹部一阵一阵的抽紧之感也消失了。熙和又轻轻拍拍腹部,继续向前跑去。

    不一时到了北城门,却不见混乱,远远便可看见,官兵已在城门口严阵以待。还未接近,早有兵士高喝着走过来要拦住熙和。熙和高声道明了身份,又将霍敏的印信给兵士看了,兵士忙领着她到了瓮城背后的夹层之中,原来指挥所就设于此处。

    王韫见到熙和,一时大惊失色:“弟妹!你怎么来了?是谁把你带到这里来的?”

    熙和笑笑:“王大人,我自己难道就不会骑马?”

    便自坐下来,又道:“我运气倒好,你竟真在这边。看样子,是黎知府去了港口?”

    “快!去泡杯热茶来!”王韫向亲兵喊道,又叹口气道,“港口那边,说来可笑,如今竟是李冬龙在布防!”

    熙和想了想李冬龙那惜金如命的样子,不由又扑哧一笑:“那可真是为难他了,可能如今能高兴起来的就是他那个张松涛了吧。”

    王韫也想起了那火药疯子的模样,也会心一笑:“弟妹冒着风险来这里找我,应该不是要跟我聊张松涛吧?”

    熙和拱拱手:“我在府上,已听安琪姐姐讲了城里如今的情状,眼下我们最大的问题是倭寇来犯海防空虚,偏又遇着有些难缠的流民军。咱们城中的官兵,料理其中一头尚可,但两头兼顾却难免顾此失彼,风险一下就难解,是也不是?”

    王韫无奈道:“弟妹所言甚是,你见事清楚明白,现下这局面明摆着无解。与你说句实话,城门外头这帮人可不是一般的流民,而是一伙在罗霄山南麓占山多时的山贼,自称多义军的。昨日咱们行事不及时,连把斥候送出去的时机都给错过啦,因而北城门那边决计来不了外援。至于南边,今日这一支倭寇偏偏规模惊人。为今之计,除了背水一战之外,再无甚么旁的招数了!”

    熙和摇头:“王大人,我懂啦,事情就在两头难。倭寇和多义军,两个题目都是难办,但我也有个想头,你说这两个题目放在一起,究竟是难上加难,还是能拼出一个好解些的新题目来呢?”

    王韫蹙眉思索了一会,将手拍在案上道:“弟妹,你这两难自解之法,虽可说得上羚羊挂角,但却缺了一味药引!”

    熙和又笑笑,道:“王大人,我就是来送这药引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