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山雨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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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往事

    陈宝珠便缓缓开了声:“民女身世坎坷,委身谭家本不是心中所愿,亦是父亲当日从权之举。想必各位大人已知晓,家父年少时为海盗所擒,机缘巧合下竟做了海盗头子的女婿,生下了我来。那时候,父亲顾着我的前程,不愿我在海上漂泊,就下了决心要让我回到天朝故土生存。他带着我来了泉州,做出好大一番事业,岂不闻当时多少靠着他起家的商户,多少靠着他翻身的渔民?不是他一力托起了泉州的海贸,哪里有当年城中那十里繁华锦绣?

    “当初,谭先令家中一点薄田被人占了,家里几口人饿死的饿死,要饭的要饭,再活不下去,他虽还是个孩子,但胆子大又有谋算,就千方百计求到我父亲这里来。父亲是个讲义气的人,只要有人来寻他帮忙,他总是相帮的,就把他带在身边,教他航海,教他处事,手把手地把他培养成了船队的前几号人物。

    “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人后来竟然出卖了我父亲。有一年,新来上任了一个叫冯铁山的巡抚,此人与时任泉州知府的张中一素有旧怨,凭着法儿的要至他于死地。谭先令天良丧尽,居然暗中去讨好,撺掇着冯铁山以泉州海贸案为靶子,将仇人拉下马来。

    “因我父亲行事周密,为人又得众人拥戴,以他的本事很是为张知府周旋了一番,因此张知府当年虽获了罪,也不过是徙三千里贬到巴陵去了。但父亲走私的罪名却重,少说也是个杀头的下场,他只得匆匆到海外去。走的时候,他却还蒙在鼓里,不知谭先令在这中间的用处!

    “二位大人年岁都不大,未闻当年鼎鼎大名的泉州走私案也是自然之理,就是泉州城中,对这起案子也是讳莫如深,大多数人无非知道当年官府加紧海禁之策,本欣欣向荣的船队就此沉寂罢了。是我,是我在谭家几年之后,机缘巧合下听到谭先令和那罗周秉的密谈,才知道了真相!”说到这里,陈宝珠忍不住啐了一口,又续道:

    “当年虽有海禁,但我父亲毕竟也是为泉州百姓做了不少好事,这地界上多少人都靠着他有了温饱不说,一批一批的官员哪个不是拿着海贸的好处,就连朝廷,就连朝廷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天理恢恢,今日谭先令获罪,总算给我一个机会。既奉将军收下了我父亲的海图,民女只望大人信守承诺,尽快帮我脱籍,这海图再贵重,换了我不再姓谭,也值得了。”

    一时间船舱内鸦雀无声,众人暗自唏嘘。

    奉达诚郑重道:“陈大姐,我既应了这事,你自可放心。你可知道令尊当年出海避祸,是去了哪里?这么多年,他与你们再无联系吗?”

    陈宝珠摇了摇头,神色愈发颓丧:“我想他是去了南洋罢。那是他当年起家的地方。”说到这里,她又缓缓笑了出来,“只要到了海上,就没什么可难住我父亲,他说不定过得不错,可是,如果过得不错,他怎么不来找我呢?”

    众人看着陈宝珠自言自语,脸上一时释然一时愁苦,都有些可怜她,只静默着看着亲兵将她送下船去。

    不一时船终于启动,奉达诚和霍敏站在旗舰的甲板上,看着碧波万顷,心中均想到,“今日之事虽离奇,也算是官营船队的缘法。有了陈三宝的这份海图,通往南洋的航路就顺畅得多了。”

    霍敏与奉达诚道:“明正,陈三宝一案,上回听说,我便写了信回家打听,这起案子得卷宗,据说已找不见了,但实际上稍加推想便可知道,勋贵、太监、文官、武将、缙绅、胥吏、商贾,全都是走私的参与者,无人可以独善其身。”

    奉达诚道:“子睿哥,我也暗自查过,因我家有个部将祖上曾在邹太监下西洋的船队里做过管事,他知道得确切,当年邹太监靠海贸就可一年岁入两千多万两白银。后来一些大臣,就好比陈宝珠说过的那个巡抚之所以提出废船队,绝海运的主张,难说不是有些文官们的私心。邹太监说过,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于海洋,危险亦来自海上,一旦他国之君夺得南洋,华夏危矣!此次我看了鸟铳和新式的火炮,尤其觉是如此!我国船队若可战无不胜,可用之扩大经商,制服异域,使其不敢觊觎南洋也。”

    霍敏细细思量了一会,点头道:“贤弟所言甚是。邹太监开海进项这样高,皇上有了银子,国库有了收入,军心、民心都归于天子,他说话就必定更硬些,文官们自是如坐针毡——这些道理只要想通了,自然便可知机。如此想来,皇上之所以在麓山党一事上做下那样大的文章,更是拿田林做了个靶子,未尝不是在给开海铺路,因官场上刚刚动荡一场,不论是保守派还是麓山党,许多人才略略缓过劲来,都不敢轻易再议论他的旨意,这才为开埠打开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好局面。”

    奉达诚想了想,道:“那陈宝珠说的冯铁山有些什么底细,我也再去查探一下,说不定把这里揭开,便知道泉州的水底下到底有些什么东西了。”

    因霍敏随船队离了泉州,指不定需半年上方能回转,熙和思来想去就未将在京城发现已有孕之事告诉于他,心想着因诸事已顺,自己留在泉州调养便罢,不需霍敏在外还要为她悬心。船队出海后的十多天,熙和与海蓝一道消闲,只日日在烹饪上费些心思,并备好各色夏日的药材,以应即将要来的酷暑。这日,孙安琪又发了帖子,请熙和到府一叙。

    待熙和到得同知府中,嗅得厅堂之内香气四溢,原来是孙安琪特意置办了仲春的花茶,要与熙和一同品茗。熙和因往返京城之后,尚未见过孙安琪,此时也便将自作主张发票证一事,向安琪解释告罪一番。

    “闹来这样大的乱子,实在是始料未及,还望姐姐莫要怪罪我。”

    孙安琪安慰道:“这事不怪妹妹,是我未想周全,让你一下拿出这么一大笔钱来,也是令你为难了。我倒很佩服你,有本事想出这样大的主意来,况且皇上派来了向太监,本来多半也是想好了要这么办的,现在有票证一说,反而丁是丁卯是卯,份额清楚明白,再好不过了,无非是官营的成本还是国库出而已。这次还亏得有皇上这么一茬,连奉将军他们要扩建军工厂的事情,都一并求了朝廷的恩准。我听王韫说,那个叫张松涛的火器疯子,自得了奉将军赏识,拿了朝廷的钱不当钱花,造了百十来种火铳火炮呢!但奉将军他们说这是要务,必得不惜花费,否则天朝的战力就要大不如人。我也不懂这些,总之虽则花钱如流水价,也不知这一趟出海到底能不能收回来成本,但你想想,要不是有这票证一说,得了银子得了货到底多少算是进献内库的?多少算是国库的?只怕更加难费思量。”

    熙和见孙安琪这样宽慰自己,更是有些不好意思,便为安琪斟了一杯茶,轻笑道:“都是熙和抠抠搜搜惯了,一心只想着钱,难为姐姐这样体贴大度,这番下来无论如何与王大人添了不少麻烦,妹妹该当道歉的。”

    孙安琪不接这话,只喝了一口茶,又道:“熙和妹妹,你听说西域乱起来了么?”

    熙和听到西域二字,立即想起几年前那初登王位的朗于汗王,他当年雷厉风行地处决了叛国的王叔戈查,心性和手腕处处透着王霸之姿。据说在他的治下,察哈汗国近年来国运恒昌,不仅行休养生息之策,令各部族都能长治久安,还开辟了与西方各国的通商之路,与天朝的边贸也生发得甚是繁荣,乃至于各部归心,民众富足,已有大批僧侣在当地修建庙宇刻画石窟,足可见汗国之兴盛平宁。

    见熙和露出惊异之色,孙安琪又道:“我是早间将将从祖父那边得到的信,说是北方的大虞打了过去,估计你家的票号过不了几天也就要送信来了。”

    熙和道:“我听说,大虞左右贤王之间颇有矛盾,右贤王主张与西域缔交,左贤王却一直怂恿汗王将西域打下来,看来如今到底是左贤王占了上峰。大虞铁骑名满天下,说到底天朝之所以一直在北边屯兵也是忌惮着大虞。按现今兵力,即便朗于再有本事叫西域诸部同心携手,也决不是大虞对手。如此一来,察哈汗国岂不有灭国之忧?”

    孙安琪道:“这我就不甚清楚,我只知近年来西域的边贸甚是热闹,那处联通着西边的各国,咱们多少香料宝石都是那边贩进来的,一下子乱起来,这条通路只怕又要断了。因我想着你家票号在那边也不过是刚建不久,是不是也要打算起来,或撤掉或低调,有些事不由得你不操心。”

    才第二日,果然临夏的长兴分号传来了消息,熙和这边一早已让韩邦栋来了家中商议,二人略一琢磨,各自觉着分号不至裁撤,但大可关门闭户,只令当地的雇员看管即可,好在西域分号亦在筹备之中,放出去的银钱还不算太多,只是要走一趟镖,将现银先寄放到熙和的大姐姐董熙亭夫家即便,如今她家公秦峰已升任陕甘布政使,在辖区说一不二,只要走镖到了陕西,便自安全无虞了。

    时序更迭,按部就班的日子转眼间便过去了三个月,又至秋高蟹肥的时节。熙和行动日渐不便,不论是票号还是医馆的生意,她都只看看账,不再亲自打理,就连家务事也懒怠细看,总是让海蓝每月关了银子了事。近日却出了一件谁也未曾想到的事情,自大太太、二太太得了熙和有孕的信后,便即收拾了好大一车药材从京城送出来,谁想走到云梦泽一带,押镖的人遇到了抢劫的土匪,一大车名贵药材竟被劫持一空。连送镖的好手都折了几个在里头。镖头说,这起人都是当地的流民,只是人数既众,又敢用命,竟然叫镖行吃了大亏。

    熙和身边就开着至善堂分号,也不缺药材,这趟损失的不过是家中存着的一些别处难寻的东西,都是长辈们的心意,没了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熙和自无话说,反倒叫双倍地给了镖行丧葬并慰问的赏钱。

    这家镖行,是至善堂用惯的,出了这样的事,董执恭并二太太都不免也悬心起来,把平日里运送药材时走镖的人手都往上提了一倍,佟掌柜在泉州也照样处理。

    因长兴号十余家分号都在江南地界,既是漕帮的势力之下,又有霍家的庇护,熙和左右盘算都是放心,只在每年必走的京杭运河道上多布置了几道人手。西域那厢虽是乱局但毕竟首尾收拾得早,银子都在秦家安顿好了,闭门歇业罢了。仅恰克图的分号,动也不好动,但到底也不是交关之处,熙和便也由得韩邦栋再去操心。几番忙碌下来,海上的消息渺渺无期,熙和又在家中设了一个妈祖的神龛,闲时便去坐坐,倒也成了新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