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山雨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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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春和

    那日倭寇来犯,官府竟是靠山贼退了海盗。事情如何上表,很费了黎知府一番思量。那王韫背靠着孙阁老这样的大树不说,还跟一个国公府的公子、一个正宗的小侯爷亲厚无比。他虽不说有所忌惮,但心里多少不是滋味。这次王韫处置倭寇和山贼一事,所行之策自可说是应对灵活,大有名臣之风,但也可说是结交盗匪,自把自为,忠奸难辨。具体要怎么上奏,要通过甚么样的人把奏章递到天子眼前,有的是讲究。

    黎知府暗自思量,奉达诚并霍敏在海上多时仍无音信,万难知道这趟回来是福是祸,若是灰头土脸一无所获,或甚是就此回不来,那趁着这次的事情把王韫压踩下去,就是一个千好万好的机会。若是船队能安然回来,贸然去踩这样一个兢兢业业经营船队的大功臣,就显是有些不合时宜了。

    因着这番考虑,这封奏折久久没有上报。王韫却数次来催促,要给多义军表功正名,叫黎知府心里十分的烦躁,面上却只好道:“到底是草寇出身的,咱们贸然报上去,不知道多少人会以此当筏子、做文章,不是不给多义军报功,只此事还需得从长计议。”

    王韫亦不理他,仍忙于追查倭寇一事。此外,当日事态紧急,董熙和表明了“长兴票号还有些银子,如能把城外那些人征召了,也就解了咱们一半的燃眉之急”。战事了后,王韫果然从长兴号先提了银子用以安抚多义军,招安一事虽暂且搁置,总归是相安无事,多义军亦在城北近郊的一处山中驻扎下来。

    日子流水价过去,忽而间年关将至。孙安琪不由分说又将熙和接到家中,叫她必得在同知府过年。熙和倒也没什么讲究,包了双倍的包封,一一打点了官舍的下人们,就真带上了海蓝并珍珠出门,这才见孙安琪、王韫二人竟亲自同到官舍来接,叫熙和直呼过分客气。

    孙安琪笑道:“妹妹这是哪里话,如今这身子,再怎么小心也不过分的。”

    熙和心知,孙安琪夫妇因泉州城之围的事情,很承她的情,也就不再说什么。一时到得同知府,团年饭就摆在二进正院厅堂之中,一个圆桌面上,摆了足足二十道菜,除了一道牛腩汤、一道姜母鸭是泉州本地的名菜,其余全都是淮扬菜并京城的菜色,一见便是照顾着熙和的口味精心筹办的。熙和领足了情,每样菜都吃了些,尝到许久未曾吃的一道松鼠鳜鱼只觉肥美酸甜,可口得不得了,忍不住多下了几筷子。

    三人席间谈话,又说起官营船队来,王韫、孙安琪本待要宽熙和的心,特意拣选些船队稳当之处来说,避开风险不谈,谁想熙和谈兴倒浓,把风暴、海战、盗匪、南洋诸岛上野蛮的岛民等传闻讲个不休,丝毫没有一点忌讳。

    孙安琪不觉好笑,又有了酒,一时忍不住便问道:“怎么,你相公正在海船上漂泊着,你看着却一点不担忧?”

    熙和将手一摆道:“怎么不担心,要不是担心,我哪里会去看什么海图、航海志这些劳什子,只是看得多了,便更知道在海上走的风险,既然知道有这些风险,就觉得也没什么好去担忧的,都讲个缘法。”

    王韫拍手笑道:“弟妹真是女中豪杰!这份潇洒就是大多数男人也未见得有,我敬你一杯。”说罢,果然一仰头将杯中酒干了下去。

    熙和本不好酒,但今日见王韫、孙安琪都喝得痛快,不知怎的就有些馋嘴起来,也央着孙安琪给她一杯。孙安琪心想着,虽是有身子的人,只沾沾唇亦不算逾矩,便给熙和也倒了小半杯,三人谈谈说说直至月上中天才罢。

    临了,主人便要联袂送熙和回官舍,谁知两下客气话都还未说尽,熙和突“啊”的一声,抱住了肚子。

    海蓝在一旁忙搀住她,急道:“这是怎么了?”

    熙和来回看看几人,红了脸道:“只怕是,这孩子想提早出来了。”

    听说这话,几人一下面面相觑。还是孙安琪反应得快,忙吩咐着,便将熙和安顿在正院的西厢房,交代了几个大的管事婆子分头去寻稳婆产婆,又命仆妇丫鬟备好各色物什,小心在西厢房内伺候。海蓝早借了马,径自往佟二处去了,只留下珍珠伺候。孙安琪也亲自在西厢房坐镇,陪着熙和。

    因阵痛才起来,还未密集,熙和一时倒也无事,自与孙安琪商量,要送她回官舍去生产。孙安琪却甚坚决,只道是霍敏亦不在,官舍那处事事还要熙和自己拿主意,不如在同知府生产,既照料得好,外头的产婆、稳婆看着同知府的面子都多少上心些,也不需要自己操劳诸事。

    过得一会儿,佟二带着至善堂的医女到了,城里老道的稳婆、产婆也到了四位。熙和倒还好,仍有精神交待各人都先自去睡着,只留两个婆子值班便罢。那孙安琪到底不放心,并不回日常起居的后院,就在东厢房睡下了。入了半夜,熙和腹痛一阵紧似一阵,到得后半夜需握住床帏强自忍耐。

    第二日天刚擦亮,熙和痛得已有些受不住,因又知不可不用些水米,只得将一碗燕窝梗米粥咽了些下去,如此一路折腾到正午,催产的药也喝了两碗,产婆终于叫她开始用力。

    熙和瞧着屋子里进进出出的人,在难熬的痛意中头一次觉得孤单得像是失了魂,也是头一次想起,在这样一日之中,身边竟无一个亲人。昏天黑地又熬了一个来时辰,终于一声婴孩的啼哭打破了院落里的郁色。

    婆子们擦洗了抱过刚出生的孩子给熙和瞧,那小小的婴孩浑身皱巴巴的,脸也皱成一团,五官看不分明,此时已没有哭了,闭着眼睛,只嘴巴在一噘一噘地动着。产婆轻声问道:“小公子可有名字?”

    熙和略想了一想,道:“他生得早些,就先叫初哥吧。”

    婆子笑道:“恭喜夫人喜得贵子,初哥这名儿起得好!”

    熙和瞧着初哥那红彤彤的小脸,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感伤,眼泪不由得流了下来。过不得一会,在极致的困倦和疲惫之中,她沉入了深深的睡眠之中。

    待得这一觉睡足,天色已又黑了。熙和挣扎着坐起来,正要叫人,却见床边上趴着一个人似在熟睡,那人感到她的动静,一下抬起头来。熙和一时有些恍惚,仿佛认不出这人似的,眼泪却在识海清明之前便自落了下来。

    那个人手忙脚乱拿了帕子便去给熙和擦:“他们说,月子里不能哭,会伤了眼睛的。”他的声音出来,比印象中却要低沉沙哑许多。熙和伸手握住拿着帕子的拿手,手掌上层层叠叠竟长出了许多老茧来,再去看那人的脸色,就连面容也较往日灰颓许多,浅青色的胡茬在下巴上延申着,双眼也凹陷在眼眶之中,像是经了一场连绵的苦劳的战事。

    “你受苦了。”熙和听到自己说。

    这话仿佛一个机关,叫霍敏的眼睛也一下红了一圈,他怕再激起熙和来,忙暗自压住心间起伏的情意,咧出一个笑脸来:“哪里受了苦,只是黑了些、瘦了些,因没有牛羊肉吃,鱼却吃多了。”

    这话把熙和逗乐了,她笑出来:“看把子睿可怜的,今日须得好好做些牛羊肉与你吃。”

    霍敏便伸出手去将熙和搂在怀中,他轻声道:“是你受苦啦,我都听茗石说了,你怎么能不告诉我呢?是怕我担心吗?”

    熙和感到霍敏胸口的心跳声如稳定的春雷一般,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叫她心中又是安宁又是酸楚,她便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官营船队赶在初一这日进港,是谁也未曾想到的。黎知府得了信,先自赶往港口去接,亲自点了数,出海的三十艘船,回来只有二十艘,立即便知这一趟并不顺畅,心中难免有些幸灾乐祸。但见奉达诚、霍敏下船来,虽看着面色上颇有风尘,像吃了大苦头,神态却各自还好,不见郁郁之色,一时也难察这情形到底如何,又忙着去给向太监请安,向怀安到仍是出门前那幅佛相,连白净的面皮都不曾染上一些海上的风霜,神情也是仍带着那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淡笑。黎知府待要等着看卸船,搬下多少货物金银,却早被霍敏一手拉住,说要找个地方用饭。

    正是初一清早,黎知府也不敢怠慢这几尊佛,早已令人牵来备好的健马,把众人往接风宴上请过去。王韫先自将霍敏拉到一旁,说了熙和正在分娩的事情,霍敏一刻也不及,调转马头就往同知府去了。

    其余几人到得接风宴上,吃了几杯酒,道些辛苦,便认真吃嚼起来,桌上一个肘子、一只整鸡、一只羊腿,还未过得一炷香,便收拾干净,一餐饭用得静悄悄的,无一人说起海上的事。黎知府一时有些干着急,又不好催促,不由得升起些无奈之叹来,瞧着这几人吃相,倒也暗地里庆幸,深觉自己压一压那陈说倭寇一事的奏折,果然亦算是一个老成持重之举。

    众人大吃大嚼畅快得紧,不啻桌上的好菜,还又叫饭馆切了些酱牛肉、水晶猪皮等各色趁手的小菜出来,待得从接风宴上出来,已是日上三竿。黎知府拿出帕子擦了擦嘴角的油星,又提起话头来问奉达诚:“奉将军,我亦知你们辛苦,然这趟出去究竟如何,收了多少银子回来,折损了多少船只器物,你跟我说个大概再去休息可否?我这里好先草拟一个折子,及时报给朝廷。”

    奉达诚挥挥手道:“黎大人此话差矣,咱们新开航路,为的又哪里是这一时一役的得失?官营的船队开了这条道,将来的生意只会源源不断。”

    黎知府听说这话,心中有了个想头,“难不成真是一无所获”,才想到这里,脸上便不由自主地显出了一个笑影子来,又立马克制住。却不想,后头向怀安正瞧见了,笑道:“刘大人,甚么事情这样高兴,听说你新年里纳了新人,本该好好享些清福的时候,却叫你来陪我们这些刚从船上下来的臭烘烘的人,真是惭愧惭愧。”

    黎知府忙道:“哪里话?向大人亲自率军为天朝开航路,筚路蓝缕不畏艰险,实乃劳苦功高,是吾辈楷模。如今官营船队凯旋,下官恨不能驾船出海去迎,尤其是还在新年里,鼎新之举恰逢迎新之时,乃我泉州城之幸。泉州开埠,全是仰赖向大人、奉将军等天朝肱骨,身为泉州主官,我还须得向您多学、多学。”

    向怀安听闻黎知府这样一番马屁,亦觉好笑,拱手道:“众兄弟在海上漂泊数月,实在不易,正逢年节,公事再要紧,亦不在这一时。我瞧着,过了正月十五再议罢了。”这便定下了调子。

    黎知府这还不知是他们有意绕开自己,便枉为官场的老油子了。虽走出了饭馆外头冷风刮得正劲,他亦感到背后沁出了一颗颗的冷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