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山雨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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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新差

    同知府中,霍敏在西厢房待了一整天,若不是熙和强让他去洗澡更衣,还备陈了一番脏污如何对婴孩及产妇不好的道理,他一刻亦难离。王韫早教人盯在院中,见霍敏从屋内洗浴了出来,急忙拉住他好说歹说去了书房,竟还专程请了海蓝作证,说熙和已经睡着了,此时不便再去惊扰。

    霍敏无奈,只得跟着到了书房。王韫见他便道:“我听你嫂子说,你们夫妻情深,还未当一回事,如今看来,感情确然甚笃!”

    霍敏亦欣然认下:“既知道,王大哥便放我回去罢了,这早晚硬拉着我来书房作甚?”

    王韫摇头笑笑:“先要与你赔个不是。”说着,便三言两语将熙和在夹击战事中的那段前情讲与霍敏知道。

    霍敏脸色一下下沉了下去,那股从未在他身上显出过半分的戾气,竟叫王韫有几分胆寒。

    王韫续道:“此番多亏了弟妹机智英勇,才报得泉州城平安。你放心,这次长兴票号出的银子,我自会设法跟朝廷讨要回来,没得让你家出钱平乱的道理。我前两日之所以设法递信给你们,不令你们将出海的详情直接上报州府,亦是因近来我一直在设法追查那股倭寇的来由。你道如何?这些人只怕与罗周秉有些联系!这老狐狸,以前藏在谭先令身后,把自己与走私的勾当撇得干干净净,但从现在我们掌握的情报看来,他是直接下注在倭寇那里!看来是不仅靠他侄子的钱庄在各家商户那里赚走私的利钱,还利用着大商户们出海办货的实信,再赚一道抢劫货物的银子,好一个监守自盗!”

    霍敏仍低着头,不见有什么动静,只沉着声音道:“那黎道清呢?他跟这事有什么干系?”

    王韫沉吟了一会,道:“罗周秉这商会长的位子,是在前任知府任上捧上去的,我只知道他年年都会给黎知府纳些私房钱,或是买个平安无事,或是他也参与了倭寇一事,这我还未能查明。”

    霍敏点点头道:“泉州城的水可比能看到的深得多。当年邹太监后期禁海一案,牵扯了不知多少达官显贵,京里几番势力都多多少少有些牵扯,连这案子的卷宗都被抽走了。既罗周秉敢做这样的事,那正好拿他来杀杀海盗的威风,好叫这些贼人都知道知道,现下的泉州可不是能染指的地方。至于刘永,我倒要弄清楚他牵涉有多深,本当他是个沽名钓誉尸位素餐的笑话,若是他连一点起码的安分都做不到,竟媾和外盗打起自己辖地的主意来了,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蛀虫,可放不过他。”

    熙和醒过来的时候,见霍敏正伏案疾书,脸上的神色看不清晰,却能看出其中隐隐的怒意,她有些吃惊,出声道:“你这是怎么?看着面色不好呢。”

    霍敏抬眸看过来,那外溢的怒气突然间全部敛了起来,再看不出分毫。他微微笑出来,道:“哪有甚么不好?不过是在写这次出海相干的一些东西罢了,有些心得记录下来便不至忘记,以待将来查看,你在月子里就不要瞎操心。”

    “好,我不操心。”熙和将信将疑地望了他一眼,又问道:“回来两日,还未问过你,这次出海究竟如何?可顺利,可有利润?”

    霍敏便瞪她一眼,又浅笑道:“才说好的不操心呢?就知道你忍不住问,自接手了票号,你就愈发的财迷心窍。有没有利润,也短不了你吃的,别想这么多。”

    海边的营寨之中,重兵看守着的仓房之中,接续运进来一口接一口的樟木大箱子,巨大的瓦罐,并成捆成捆的麻布袋子,扎扎实实垒起来,放了足足五六层高。

    老蒋站在仓库口,盯着兵士们搬运货物,一瞧就是大半天的辰光,他却丝毫不觉着枯燥。这趟出海,老蒋当了官营船队一个管事的差,足有一条大船的粮草、出货都是由他在管。出发之前接到这活,他还颇觉委屈,总觉着是因自己嘴把不牢,先自将海战、航行的一些看家本事都告诉了出去,才只能干这不上台面的后勤。但稍一盘算,就发觉这里头油水大得惊人,又有几分受宠若惊起来。

    哪知道,真正出海之后竟失望得很,就不说遇到的无数风浪、艰险,单说看起来油水厚的采买和鬻货,船上除他这个管事之外,还安排了一个会计、一个出纳,并一个督办,一共四个人。这几人中,既有奉达诚手下的笔帖式,又有向怀安手下的小宦官,各为其主、互为监督不说,各艘大船的账还要十日一交,二十日一对,实难有什么空子可钻。

    到头来,这趟出海虽荷包里未进甚么可堪一论的好处,倒学会了一手记账的好本事,也算是赚得了将来可安身立命的一门营生。又一则,老蒋虽不是把总的大管事,但却也看得到他自己这一艘船进出货的情形,分明知道赚了不少银子,知道虽则官营船队整体遇到极多的艰难,也损失惨重,但大体上也许还是有进益的。

    他看着货物进仓库,搓着手想,只消好好算了账,便可知他那一张跟人凑了钱买进的长兴票号四百两票证现下究竟值得多少银子了。“到时候银子分出来,说不准我还能靠着这笔进账讨个媳妇”,老蒋想着。

    那张四百两的票证,原在那谭先令手下的刀疤白面船员胡杨一人就占了五十五两,是最大的股东。这人不似一般愿意在海上讨生活的人,要么是光棍一个要么干脆就是街上流浪的孤儿,他却是个有家有业的,家里一个老母亲,身子骨尚算健朗,还有一个妹妹。

    他当初只是因不学无术,又没有旁的本事,最后竟浪荡到了海上做个船员。总算这行虽风险大到底有赚头,加之家中一点底子,竟真的攒下了一大笔钱来。

    这趟出海,胡杨本和老蒋不在一条船上,他所在那艘船在第一次遇到的风暴之中触礁沉了,当即死了许多的船员,万幸他水性好得很,抱着一块浮木,到底被人救下来。后来上的这条船,偏又在跟弗朗机海盗开战的时候折损了。胡杨以往在谭先令的船队上,哪里见过海战的场面,那日是亲眼看着身边一个人一下被鸟铳轰死,又看到一颗炮在甲板上炸开,如何将近处的几人炸得都无一块好肉的。天幸他自己这一遭又没有事,甚至连油皮都不曾蹭破一块,就又从逃命的舢板上为人所救,移到了老蒋那条大船上。虽没受伤,经过这一场海战,胡杨整个人却大病一场,整夜整夜地做了月余的噩梦,直至见到海水就要吐的地步。

    船上的话事人只当他废了,也不派一般兵士或船员的伙计给他。老蒋见他受了这样大刺激,生怕出些什么事,便整日带着他,也教他看账写账,以让他转了念头,不再天天想见那些怕人的场面。胡杨倒也领情,认真学起来,他不像老蒋少年时有机缘略认得几个字,只能从识字学起,不过一个月的功夫,便学会了写数字,也懂了些记账的手段,人虽看着痴了些,但到底没有发疯。船到港后,老蒋便依着记忆把他送回了家中,胡杨在家不过待了初一一日,便又自己摸到营寨,如今仍跟在老蒋身边,也望着那货物进进出出。

    看了一会儿,一个长相甚阴沉的男人从斜刺里走出来,与那仓库口的兵士攀谈起来,老蒋认出那是霍府的管事彭信儿,此前霍敏在营寨议事时总跟在一旁的,他等二人说得差不多了,探手探脚地凑上去打招呼,想起个话头好打听一番票证如何兑现。

    彭信儿道:“我认得你,怎么你也买了票证?这一张四百银子呢,不是我看不起兄弟,票证的本金这样高,你是如何有这笔银子,别是印子钱吧?”

    老蒋忙摆手道:“我哪里敢去贷什么印子钱?都是过去各家船队的几个人千辛万苦凑的,全是苦哈哈,不比富贵人家,我们好多人才凑出来一张四百两。”

    彭信儿点头道:“这便是了,那你们也胆子忒大。这要是船队有个什么意外,这笔钱就沉海里咯。即便是现在,你瞧这满仓的货,要出清要进账要算账,尚不知多长时日方可完。你当时看清了吗?票证上写明的结算周期是一年半。”

    老蒋叹了口气:“哎,当时脑子一热,根本没想这么多,只记着发财。我在海上走了一趟,也甚明白这货出银子进是需要时辰的,只好等着罢了。只不过,依我觉着,这认识的熟人,近几年来手头越来越紧,日子越过越差,咱们从海外拖回来的货,也不知几时出得完。”

    彭信儿道:“自有人要的。你既懂这些个,又是船队管事的,怎么没见你进出货的班队?”

    老蒋头一次听说还有出货的班队,一惊之下忙又打听几句,这才知道出货的章程已初定了下来,这几船货物等不到正月开市,便要送往南边一些达官显贵和大商户手上,任他们挑选和采买,余下次一级的,许多中层的商户们也早就在等着。

    办理出货的班队成员,大都是跟船队出海的船管事们,确然老蒋进去是再合适不过。彭信儿瞧着老蒋忿忿的神情,心中早猜得几分,此人大抵是有几分傲气,平日里下了船做事甚板正,又不懂讨好,没有与其他管事抱团,因而组这出货的班队时,人家也就有意无意地不带上他。

    彭信儿略一思量,便又叫住正要走开的老蒋:“我们这边现成的倒有一门差事,虽不比出货的班队,但也是有些报酬的,你有没有这个心思?”

    老蒋便问是什么差事。彭信儿道:“此次货物之中,有一批要专门送去京里,我们家也有些东西要跟着往北边运过去,车船队还未齐备,正少了一两个清楚货物来源,又会算账的帮手,你要是愿来,这差事给的报酬亦不会比班队低多少去。”

    老蒋听说心中一喜:“我自然愿意来。不瞒彭管事,这趟出海我是押上了身家性命,凡是有关的差事,我都愿意当着,一直要看着这些货都走出去,我的票证兑了现,这心里才能安得下来。只是,我这里还有一位兄弟,”说着,他指指后头的胡杨,“他在船上就一直跟着我,也能写会算,您看能不能将他一并招了,哪怕我们俩都少拿点工钱?”

    彭信儿向来甚喜这样义气之人,略想了一会便点头道:“你们跟我来吧,如能写算,再加上一个人倒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