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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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黑暗的夏天

    这个夏天,许多人家里都办喜宴,邀请亲戚朋友同事邻居吃饭喝酒,庆祝孩子考上大学。

    我的父亲母亲每被人问你们什么时候办,总是支吾着无法回答。当有人说楠楠上专科有点可惜了,他们只能附和着匆匆回家。以前我做过许多不光彩的事,和同学打架,被老师体罚,被班主任喊家长,我并未觉得丢脸。可是看到这一幕,我第一次感到羞耻。从小到大我挨过的打骂自己都记不清了,唯独这件事,他们始终没有责备。父亲只问了我一句,你想好了吗,真的不复读。我说想好了。母亲一边帮我准备上学用的东西,一边说女孩子能上大学已经很了不起了,以后嫁个好人更重要。父亲又开始强调,男孩女孩都一样,要靠自己。向来对我不客气的姐姐,疑惑地问为什么平常不如你的,都比你考得好。很多次我都想开口道歉,可是我说不出理由,咬断舌头也不能和任何人说我在考场鬼迷心窍。

    李才子发挥失误,选择复读。沈庭硕没有考上清华,以第一名的成绩去了省城最好的大学学地球物理,这样就不用同人打交道,尤其是从前认识的人。但大富激动不已,像中了百万彩票,他妈看到同样来自省城的技校通知书,气得在家骂了三天三夜。这年最阔气的喜宴是谈邈家,最光彩的是紫雨家。谈邈考上省城最好的医学院,他父亲连办三天酒席,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去吃饭,道贺子承父业后继有人。紫雨考上BJ一所大学,选了最火爆的生物专业,虽然她一点不喜欢,但她爸爸逢人就讲,许多年来他第一次挺直腰杆眼里放光。这些都是大富在电话里讲给我听的,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我每天浑浑噩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不收拾自己,也不出门见任何人。这个18岁的夏天,是我最黑暗的时光。可最悲惨的事不止如此。

    一天谈邈打电话,“去看先生吧,最后一面。”

    “都有谁?”

    “熟悉的人。”

    我把衣柜里姐姐的衣服全翻出来,反复在身上比对,特意挑了件和紫雨相似的白裙子,然后用她的粉饼口红在脸上一阵乱拍乱涂。望着镜子里妖冶的自己,从里到外丑陋无比。

    随便套了件T恤牛仔裤出门,医院门口,一个男生手捧一束美丽精致的紫色花向我热情地迎上来,心里一种羞耻的错觉。

    “Mr沈,漂亮吧?”

    想起夹在笔记本里干枯的花环,我曾戴着满山奔跑忘记了恐高的花环,心里无数根针刺痛。

    “警告你,以后别这样叫我。”

    “又没有外人,你怎么变生分了。”

    他没注意我的表情,只顾低头整理花束,我从不知道他如此啰嗦。“她也在这里住院,她爸妈天天都在,你帮我给她,你知道她最喜欢紫色。我和谈邈在先生那里等你们,她身体很弱,你一定扶着她。”

    “你不是说会用最珍贵的东西报答我。”

    “这你也会当真,以后一定会被人骗得很惨。”

    没有人告诉我他为什么选择紫雨,没有人告诉我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地点过程和理由,只有一个我必须接受的事实。我接过花身体一阵颤抖。

    紫雨安静地坐在床边,消瘦的身体在病号服里晃动。看见我她露出惊喜的笑容,颠簸着向我奔跑而来,我无处可逃。我能感到她急促的呼吸,接着是滚烫的泪水。我一动不动站着,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我抬起手臂犹豫着是不是抱她一下,看见的却是手指上的伤痕。我发疯一般揉碎了干枯的花,那个在山顶他投向她,她亲手戴到我头上的藤条,手指流血也没觉得痛。

    “我给你打了很多电话,每次你都不在。”

    “我,病了。”

    “现在怎么样,都好了吗?”她止住哭泣,拉着我的手,从上到下看。

    我曾不吃饭不喝水只蒙着被子躺在床上,母亲给我请医生看病开药,父亲哄着逼着我把那些白色药片吃下去,可我无比挫败的心,无药可救。

    “我每天都给你写七彩云卡片,找了好多新诗,你一定会喜欢,我现在就拿给你看。”

    “这个花给你,钟沐扬送的。”

    她眼里先是一阵明亮的光,后来又暗下去。“有件事我要和你坦白,你听了千万不能生气,我和……”

    “去看先生吧。”我打断她的话,我不敢从她嘴里确认这件事,虽然我看到的那一幕永生难忘。

    先生躺在病床上,脸瘦削苍白,半年未见,他竟再无法开口说话。看见我们,他对一旁的女人指着,她拿起床头柜的笔和纸,旁边摆放着几本抄写的讲义。“非把这些带到医院来,有什么用。你们也写吧,每次有学生来,他都让写考上哪个学校了。”

    他们一一写好了给先生看,我万万没有想到,钟沐扬和我学了相同的专业。轮到我时,我不敢看先生疲惫至极的无光的眼睛,他一定很失望,我对自己更失望,可是那张红色的专科录取通知书,像一个求之不得的神符,只要离开芮城,不论什么样的学校我都去,不论别人怎么说我都要去,我的人生我做主。

    先生随后在那张纸上吃力地画了两个圆,一上一下一大一小,我们不明白什么意思,女人顿时嚷起来,“跟你说了多少遍,花盆不是我打碎的,不是我!我跟你过了一辈子,你只说你苦,你从不知道我的苦!都怪我,当初如果让你走了,就都解脱了。”

    我想起他们争吵时先生的坐姿,两只手紧紧拧在一起努力压抑着承受着。那个女学生是他突围牢笼的机会,可是最后一刻他为什么退了回来。先生喉咙里有什么东西翻滚,紧跟着一阵咳嗽,干瘦的身体剧烈颤动,他转过头用纸捂住嘴,黑色的红色的粘液还是顺嘴角流出来。女人并不嫌弃,熟练地替他擦洗干净。

    我心里一阵绞割,我从没想过先生的病和我有关,我以为打碎他心爱的君子了,就像小时候我们和一个朋友闹翻,摔坏他心爱的玩具一样,过不了几天他就会忘了这件事。根本没有想到,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依然无法释怀。我俯下身帮她给先生喝水,他看着我,不能说话,便是把心里所有的苦独自吞咽。我不知道那是我们永诀的时刻,他一只手犹豫着在空中挥动了一下,又收了回去。他或许想和从前一样,拍我的头,但终于什么都没做,干枯的眼角深陷的眼眶涌出一滴泪。我手抖着攥紧衣服,却什么也没有说。他教我知识和梦想,教我长大成人,对我疼爱宽容,对我秋毫无犯,我却和世人一起用正义为名残忍地伤害他。如果说长久的流言和误解,让他一辈子隐隐作痛,那么我就是那把让他直接致命的利刃。

    “是你干的吧,心真狠!”钟沐扬凶恶的语气,一下戳破了我久久硬撑着的壁垒,我再也控制不住,趴在走廊的墙上,泪水哗哗而出。

    “楠,别这样。人向来都无法选择如何生,也无法选择如何死。我们一定要好好的。”紫雨柔弱的手臂抱住我,我的肩膀渐渐感到一阵潮湿,久久以来刺痛的心像被什么抚平一般,我以为会永远离开她,但我们似乎就这样和解了。

    两个男生在远处看着,眼睛里都充满保护式的专有权,但这一刻他们完全是外人。

    我们没有参加先生的葬礼,谈邈说先生嘱咐不要去送他,年纪太小,不宜看那种场面。先生的遗愿是火化,可以留一笔补贴给家里,但她和她的儿子们还是选择土葬。从头到尾,他的事情她说了算。即使抱着一坛变味的酒,也是属于她的,不至于让人笑话她守不住男人。至于他和那个女学生,不论真相是什么,都不重要。她只知道要用这样的方式看住他守住他,他用沉默作矛良心作盾,她用牙齿作矛执念作盾,他们最终会遍体鳞伤葬在一起。

    “或许是上天看先生过得太苦了,不忍心他在人间受罪,才把他召唤回去了。几十年之后,我们也不在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怀念呢,他们又会说,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捂住紫雨的嘴,不许她再说这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