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乌泥湾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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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彩虹

    老妈刘雪梅站在屋檐底下向我招手。老妈明显老了,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零乱,特别是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母女俩见过之后,寒暄良久,无非就是这些年怎么不回来呀,在外面过得好不好之类的,老妈也挺懂我的,绝口不提那条我生命中出现的黑狗。

    “知道回来就好,曼儿,老妈这些年也想通了许多道理,都是命,有些事情强求不来的。”

    “我没有强求什么呀,”我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催促道,“快进屋吧,我想烤火。”

    我在转移话题,老妈还在继续。这么多年了,母女俩还是没有默契。

    “我说曼婷啊,你也不要纠结过去那些事情了,后屋子祥叔叔家的黎鹏,你还记得吧,比你高几届,考上大学那会儿还摆了挺阔气的升学宴呢,老师和同学都来了,那叫一个热闹,分配工作没一年就下岗了。老妈想着,还好你没有考上,不然会是一样的结局,这样挺好的,至少咱没花上大学那几年的冤枉钱。”

    “雪梅,看你说的,总归多上几年学也是好的,知识就是力量嘞。”老爸并不同意老妈的看法,他将小电驴安放好并接通了电源,转过身子跟老妈唱起了反调。

    记得那会儿落榜之后,老爸是强烈支持我去复读一年的。他一直相信他的闺女是读书的好料,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而老妈就持反对意见,说家里供不起一个复读生了,也得准备给哥哥娶个媳妇了,为此他们还吵了好几天。

    我很为难,在复读和打工之间,我选择了上培训班。因为培训学校的招生老师说包分配工作,这是一个不小的诱惑。几个月后,我跟着班里的同学们一起,浩浩荡荡地南下了。我们都是小小的螺丝钉,在平凡的岗位上发光发热,有时还发烧发牢骚。

    “李伏生你这个老头子,都这么多年了,在这个问题上你还在怨我吧,你说得轻松,不包分配,咱农村孩子,上哪找出路?咱上大学不就是想着包分配工作吗。自己找,真是笑话,咱村子里就有一个自己找的,笔试第一,面试就被刷下去了,你说那孩子,长得俊俏得很哩,也会说话,你说怎么就入不了面试官的法眼哟。”

    “或者,也许,是因为他没有看过《面试宝典》之类的参考书吧,过去了这么多年,妈,用人标准早就变了,咱不要提这些陈年旧事啦,反正我也没有考上,不开心的就让它过去,咱还有未来呢。”

    “你看你爸这个样子,我这个样子,半截入土咯,还有什么未来,曼婷啊,一定记得常回家看看啊,咱们呀,是见一次少一次了。”老妈掏出怀里的手绢开始擦眼泪。那上面绣着两只报春的喜鹊,还有几点梅花,不过颜色有些暗淡了,原本白色的底子,也显出草木灰的颜色。

    我从包里掏出纸巾递给老妈,老妈并不伸手来接,说一次性的东西老妈用不惯呢,费钱,这手绢可以重复使用,经常洗洗就行。

    老爸去灶屋里忙活,我往灶里添着柴火。温暖的火苗窜起来了,发出“嗞嗞”的响声。老爸说:“曼婷呀,知道你要回来,特地准备了好多鱼,在前面的小水沟里养着呢,都是新鲜的,小时候你最喜欢吃鱼了。”

    老爸说的这话是对的,当然也不全对,比起吃鱼,我更喜欢捉鱼的感觉。那个时候,只要不涨水,门条的那条小河就是我们小孩子的天堂了。我经常和刘心妍一起下河捉鱼,当然,也有河虾,泥鳅,黄鳝不敢抓,被乌泥湾肥沃的泥土养得胖胖的黄鳝像极了一条蛇,有时候还会摇头晃脑地立起半个身子朝我们扑过来,胆小的我们经常会被吓得屁滚尿流,好久都不敢下河去捉虾了。但是过不了多久,心中的恐惧会慢慢消失,我们又会结伴去河里使劲浪使劲作。

    小河里的水很清澈,可以见底,翻开那些嶙峋的石头,会有螃蟹趴在石头缝里,有时候还能看到刚脱壳的螃蟹,软软的,就算被夹住了也不会很痛。这个时候我们一般会放过那些螃蟹,因为刘心妍说,要等它们长大了再来捉,现在捉了那只大螃蟹,小螃蟹就成了没有妈妈的孩子,很可怜的。哈哈,说得自己好像是个大善人似的,说到底我们只是嫌弃那老螃蟹太瘦,小螃蟹太小,不好下嘴。

    那段日子,应该是我在乌泥湾最幸福的时光了,真正的无忧无虑的童年。除了捕鱼捉虾,我们更多的是在河堤上打闹,和乌泥湾的男孩子们一起玩“游击战”,也和女孩子们玩过家家。记忆里小伙伴们的样子都渐渐模糊了,唯有刘心妍,我还能完完整整地记得。她扎两个很好看的羊角辫,穿着她妈改良过的不合身的碎花衬衫,眼睛很大,水汪汪的。

    开饭的时候,老妈到门外朝着楼上喊了一嗓子:“李怡,下来吃饭了。”

    李怡是我哥的女儿,今年十七岁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只是不太爱说话。见了我也只是淡淡地叫了一声姑姑。我从行李箱里拿出给她买的羽绒服给她试穿,她很高兴地收下了,只是说,蓝色好看,下次要买黑色的,耐穿。

    老妈伸出手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说:“这孩子,哪有问别人要礼物的呢,还图下次,你自己也是要工作的人了,也不嫌害臊。”

    “奶奶,我知道啦。”李怡去收拾桌子,摆上碗筷,动作很熟练,平时应该也没少干活。

    “怡,你怎么放假这么早呀,离过年还有个把月吧。”

    不等李怡开口,老妈就说:“她那学校,没正常过,反正也没读个什么名堂,不去也罢。”

    老爸朝老妈使眼色,老妈完全没有看见。她只是在自顾自地表达她自己的观点,完全不管有没有听众。老妈很早就认为读书无用,特别是女孩子,读书好不如嫁得好,谁也无法纠正她的观点。其实老妈也是上过学的,妥妥的初中毕业生。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公,早年是远近闻名的私塾先生,毛笔字写得龙飞凤舞,吟诗作对更是难逢对手。每逢婚丧嫁娶,写对联的活就是外公的。可惜的是没有找到他的传人,这么优秀的传统技艺就这样失传了。外公逝世的前几年,听说带了一个徒弟,三十几岁的年纪,跟着外公走街串户地学习观摩了大半年,最后放弃了。因为每到一户人家,即使只给花圈写上挽联,总有人对他说:“伢子呀,比你师傅,那还差得远哩。”村里人就是这么实诚,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不会拐弯抹角,也不用讨好谁。

    老妈认为读书无用,或许是跟外公的遭遇有所关联吧。父亲的家庭成份也不好,当时媒婆就说谁也不要嫌弃谁。老妈过来看了一眼,就喜欢上了乌泥湾,因为房前屋后树木林立,落叶乔木常绿灌木那是应有尽有,根本不愁没有柴火烧。所以这桩婚事很快就达成了一致意见。那时候的婚姻多简单呐,后山的一堆柴火就可以搞定。当然不排除老妈比较羞涩,真正看上的是老爸这个壮实的小伙也说不定。

    李怡只顾着低头吃饭,也不搭理母亲。前几年我听说李怡没考上普高,上了一所贼贵的职高,现在应该是高三了吧。看他们仨这神色,我也不好打听下去。老爸一个劲地朝我碗里夹菜,嘴上说着多吃点,看你都那么瘦了。他多半是想让自己的声音盖过老妈的声音。

    “够啦,够啦,爸,我要减肥。”我用手将我的饭碗盖住,老爸只得将红烧肉放回去。咱们真的有代沟,连审美也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过了腊八就是年。老爸开始张罗着年货了,他得准备一大家子过年的物资。大哥李新春和嫂子戴爱兰结婚十八年了,婚后就开始独立门户,生了一儿一女,大的李怡,小的李剑。这几年一直在县城务工,除了过年能回家呆上十天半个月,其他时间基本不回家,所以过年时也就不另起炉灶,跟着老爸吃喝。

    老妈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特别是她的眼睛,她总是说看见了彩虹,可是没有雨啊,已经好几天没有下雨了。门前那条终年流淌着泥水的土路也被呼啸的北风吹得失去了往日的水份,如果起得早的话,会看到有一层白霜浮在那些泥土上面。老爸还是会牵他的黄牛出来晒太阳,尽管冬天的太阳有些吝啬,但他还是每天坚持给牛“放风”。

    现在农村已经很少有人养牛了,大部分人家用的是小型的耕田机,或是请人代为犁地。过去用黄牛耕地的时候,需要先犁再耙,用的农具也不一样,泥块不够细的话,还得用耙齿更密的耙子再弄一次。这样下来,至少有三道工序了。现在的耕田机不一样,一次过,只是老爸说犁得不够深,还是老黄牛犁的地让人看着舒服。各有各的优缺点,看着老黄牛一年不如一年,老爸也打算置办一台,可又一想,自己还不知道能干几天农活,这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也就作罢。万一老黄牛倒下了,再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