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乌泥湾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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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戏班

    我跟着老爸去菜地里挖蒜苗,他说晚上要炒花猪腊肉给我吃,也是,没有大蒜叶子的腊肉是没有灵魂的。

    在孩提时候,我觉得乌泥湾好大啊,总感觉一天的时间都不够我走的,现在呢,我发现乌泥湾变小了,四面环山,只留一条狭窄的土路通向村口。我沿着乌泥湾的主路走了一圈,没半小时就走完了。这里已经没有多少人居住了,房子前面大都是杂草丛生。记事起,那些曾经给我桂花糖饼吃的爷爷奶奶,叔爷爷叔奶奶,已经全部离开了人世。二十年的光阴,足以让一代人相继离去。二十年的光阴,也足以让那些懵懂的少年相继离开,只剩下老爸老妈这代人还在苦苦守望。

    这里有看得见的衰草,也有看不见的没落。

    再过二十年,不知道这里又会是怎么样的光景。

    曾经生龙活虎的老爸已经步履蹒跚。记忆中的老爸总是风风火火,那大嗓门吼一嗓子,估计整个乌泥湾的人都能听到。老爸还是附近有名的“艺术家”。那会流行草台班子的时候,他跟着班子走南闯北去演花鼓戏,有时候拉琴,有时候打鼓,人数不够的时候,还可以客串一把演员,当然,是那种只有一句台词的小兵,通常只需要喊一声“有”的那种龙套。除此之外,还可以帮武生旦角们整理衣裳,因为武生的服饰实在太复杂了,一层裹着一层,自己根本应付不过来,正好老爸能分得清。说白了,老爸就是一个打杂的万金油一样的人物。除了对戏服比较精通,其他也都是半吊子水平。

    但是,半吊子水平阻止不了老爸的热爱。在这点上,我跟他有几许相像。他非常热爱花鼓戏,后来戏班子解散了,逢年过节的时候,他还会和几个伙伴组成一个节日庆典小分队,走街串户表演地花鼓,这种小分队通常只有两个演员,其他是敲锣打鼓伴奏的。演出的剧目也很简单,或者是大型花鼓戏里面的选段,比如《刘海砍樵》,《书房调叔》,《四郞探母》这些,还有一个剧目是老爸的最爱,那就是《张先生讨学钱》,一个人就可以表演,唱到“叫声陈大嫂快开门呐”的时候就告一段落。老爸闲来无事经常会在院子里扯开嗓子唱,老妈都听烦了,说李伏生你这个死鬼,能不能换首曲子来唱,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老爸从来都不会理会这些闲言碎语,他有他的坚持。

    老爸和老妈的感情,怎么说呢,我觉得一直是不咸不淡的。他们通过相亲认识,一直是彼此的唯一吧,相伴一生,白头到老。年轻的时候也打过架,我记得清楚,老爸脾气一上来,就不管不顾的,会砸家里的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砸的,通常是仅有的几个瓷碗。有时候还会找出杂物间的农药瓶子,一般情况下都会有邻居在场,大家也就着急忙慌地夺了去,他也就捡了一条命。我那时候觉得,老爸的命是邻居们给的。

    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老爸为什么会想到要喝农药。日子平淡无奇,五味杂陈,可是,哪一个农村人不是这样过的呢。记忆里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老爸和对面屋子里的友和叔叔吵架,原因是友和叔叔家的牛没拴稳,闯进了我们家的水田里,那时候是夏天吧,记得大伙都穿着短袖,水田里的禾苗绿油油的一大片,这怎么能让没有了缰绳的老黄牛不爱呢。据说那天早上咱们家那丘五分地的禾苗基本被糟蹋完了。老爸见到这个情景的时候,七窍生烟,暴跳如雷,恨不得将老黄牛就地正法。这可是老爸计划着要上缴给国家的粮食啊,本来日子就过得紧巴巴的,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呢。

    老爸随即就牵了友和叔家的牛去他家理论:“刘友和啊,你给我出来,你家这个挨千刀的,咱们家的禾苗全都完了。”

    友和婶子闻声从灶屋里出来,她用围裙擦干了手上的水,赔着笑脸对老爸说:“伏生哥啊,这畜生也太不听话了,等谷子收割完,咱就赔你们家粮食哈。”

    “赔粮食?赔多少?你个妇道人家在这里瞎嚷嚷啥,我刚去瞧了一眼,我也正在找牛呢,就跟在这牛屁股后面,伏生你这风风火火的,我也跟不上,叫你也没有回应,也没有说的那么严重,明天早上,沾上点儿露水,估计还能立起来不少,就是踩了一些,没吃多少的。”友和叔叔吸着旱烟,“叭哒叭哒”的间隙里将自家婆娘狠狠训了一顿。

    友和婶子不说话了,赶忙进屋子里去烧水准备泡茶。来的都是客,她是一个贤惠的女人。

    老爸哪里肯依,坚持要友和叔赔他三分地的粮食:“那里五分地,只赔三分,不过份吧,按亩产一千斤来算,三分地就是三百斤。这你得给我立个字据。”

    “你家谷子亩产一千斤?现在又兴搞大跃进啦,去年卷叶螟多,我家的五百斤都不到,再说了,上次你家的狗吃了我们家的鸡蛋我也没说什么呢,李伏生呐,乡里乡亲的,犯不着这么计较的。”友和叔还在吸着旱烟,他没有注意到老爸已经扭曲变形的脸。

    对于老爸来说,这话简直是火上浇油,几个鸡蛋也在这里说事,鸡蛋不吃可以,但没有粮食可不行,那是好几百斤粮食啊,本来一家人就缺衣少食的,这样一来,无异于雪上加霜。

    老爸不说话,指着友和叔的鼻子骂骂咧咧地走了。友和叔拴好了黄牛,对着它鼓胀起来的肚子狠狠地甩了一个巴掌:“让你不老实,叫你闯祸,赔,拿命赔啊,家里已经快揭不开锅咯。”

    晌午过后,老爸提着一瓶子的的畏出现在友和叔家的堂屋里。堂屋是一个家最具庄严感的地方,正中央供奉着历代祖宗们的牌位。一般情况下,是不能够惊扰先人的。

    可是老爸不管这些,他很直率地说不用吵了,就称两百斤粮食,现在拿走,要么开仓给粮食,要么,就死在你们家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估计友和叔家祖宗的遗像都要惊呆了。

    友和婶子慌乱得像一只上窜下跳的猴子,她交待家里的友和叔先稳住老爸,自己跌跌撞撞地去喊人过来劝和。不一会,友和叔家里就挤满了人,就连小组长也来了。老爸打开盖子,瞬间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农药味。在村民小组长的劝说下,一帮人去粮仓里称粮食,一帮人过来夺老爸的农药瓶子。

    我透过友和叔家侧屋的门缝瞧见了这一切的发生,那个时候我正准备和刘心妍去河堤上玩泥巴。我们俩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自己的出现会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从那个时候起,老爸在我心目中变成了一个可怕的存在。但是我发现,没过一个月,友和婶又来我们家借犁,我爸也很爽快地给了她,好像啥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老妈说:“你爸就是个直性子,一根筋,有的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这么多年了,我摸透了他的性格,也不搭理他。不然家里不会安宁的。过日子嘛,总得和和气气的。”

    这些年,老爸变了。他沉稳了许多,脾气也小了很多。用友和叔的话来说,他就算是一只老虎,到了一定的年纪,也该投降了。可是我知道,老爸骨子里的倔强,与生俱来的执拗,并没有缩减多少。这也给他悲剧的一生埋下了不幸的种子。

    临近年关,许多在外务工的年轻后生相继回到了乌泥湾。然后就凑一桌子开始打跑胡子,或是麻将,也有斗地主的。总之,村子里的娱乐活动就是打牌。打牌也是技术活,特别是跑胡子,玩法多样,算法也是花样百出。我跟着他们玩了半天,把身上的几百块现金输了个精光,当他们说可以微信支付的时候,我起身离开了。有些事情,要懂得适可而止。况且,打跑胡子并不能给我带来快乐。当然,也许是我技术太菜了,如果赢钱,我可能会得到快乐。不然的话,哥哥为什么可以通宵泡在牌场里呢。

    这天,哥哥李新春带着嫂子还有侄子李剑回家来了。他们开了一个五菱之光面包车,听得出来有些年头了,噪声很大,老远老爸就说孙子他们回来了,扔下手中的白菜就出门去接。我也跟着出得门去。

    几年不见,哥哥老了许多,才四十几岁的年纪,已经开始凸顶了。身材也开始发福,厚重的棉衣也遮挡不了他的壮硕的身材。嫂子戴爱兰倒是精致许多,还烫了一个大大的波浪,染了栗子色,看上去比哥哥年轻不少。侄子李剑好多年没有见过了,看到我根本不认识,在他妈的提醒下怯怯地叫了一声“姑姑”。当年离开家的时候,侄儿李剑刚上幼儿园中班,现在算算,应该是上五年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