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乌泥湾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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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梦魇

    趁老妈不注意,我将那本存折放回了原处。并一再确认那个饼干盒子和昨晚的位置一模一样。不过这样有点多余,老妈视力下降得厉害,她根本就分不清饼干盒上那个丹麦风格的建筑是圆顶还是尖顶。她不会在意这些,她在意的是盒子里面的存折是不是还躺在里面。

    晚上收到哥哥的微信。他跟我说对不起,你嫂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别往心里去。

    我没有回信息,直接清空了聊天记录。这样省事,不用去想哪条信息应该保留。事实上,我哥也很少给我发信息,一般都是打电话。我忽然又想起来这栋房子是哥结婚前建的,那么这就是他们的婚前财产,是老爸的。这种想法我自己都觉得好幼稚,但是总算确认了自己现在不是寄人篱下,这是我从小就生活的地方。家是港湾,是你任何时候都可以随时停靠的地方。

    夜深了,我失眠了。山上传来“布谷,布谷”的鸟叫声,以前听老爸讲过,布谷鸟这样叫的时候,是提醒大家需要开始种植农作物了,“布谷布谷”的意思就是快快布下谷物种子。老爸不在,咱们家也没有稻谷可以种了。我们都没有继承老爸的这项技能。在我们老李家,这项技能少说也有上千年了吧,没想到到我们这一代就失传了。

    传统与现代碰撞交织,总有许多东西会流失,会淘汰。比如犁,耙,大风车,打谷机等等。没有人会眷恋这些,对于现代化的耕种方式,人们欣喜若狂。

    可是大家慢慢发现,大多数的农民已经无地可种了。产业化的运作方式,让农村加速了土地流转,往往是一个村或几个村的土地经营权,集中到了一个企业手里。

    如果我要长期住在农村,我会怎么样,我能养活自己吗?这个想法显然是不科学的,从我出生的那个时候起,上边就没打算让我当一辈子农民,我虽是农村户口,却没有分到田地。我哥是有的,但他不稀罕。或许再过二十年,他赚够了养老的钱,然后想起来要在家乡种一块菜地,再养上一笼子鸡,在乌泥湾安享晚年吧,但那个时候他已经不能下水田干活了,他会跑不过老黄牛的,他也驾驶不了耕田机,种不了地算得上哪门子的农民呢,就像老爸说的,不种地的,都算不上农民,只能算作农民工。哥哥就是这样,他从一开始,就是个农民工。既不是农民,也不是工人,他是两不像。

    哥哥其实并不需要我操心他的事,他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我应该要操心的是我自己。

    我在想一个问题:我还有未来吗?

    这是一个形而上的问题,也是哲学的重要范畴。我已经有许多年不问这些问题了。当我陷入对这些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之中的时候,就像是一只脚已经迈进了沼泽地。布谷鸟还在歌唱,我却来到了沼泽地,一望无际的沼泽地。布谷鸟不懂我的忧愁,这像夜色一样笼罩在我周围的忧愁,密密的,浓浓的,像老爸废弃的那张旧鱼网,翻来覆去也找不到结在哪儿。

    我得让自己忙起来,不然没日没夜地胡思乱想,迟早精神要出问题。为什么要给自己找不痛快呢,做一天和尚就得撞一天钟。我现在是老妈的女儿,我在照顾着她。虽然上次去县城跟哥说了不少气话,还跟嫂子大吵了一架,但是让我照顾老妈半年,我还是心甘情愿的。只是我忧心起我的钱包来了,也总不能开口跟哥要伙食费,我想起他在大街上闭口不言的样子,短时间内根本没打算跟他和好。他还说什么代嫂子向我道歉,其实让我感到最气愤的是他竟然哑巴啦,就算他当时只是说了声“别说了”我也没有那么生气。他一定从骨子里是站在他老婆一边的,他以为她老婆只是说出了事实的真相,是我无理取闹。本来都已经体体面面地分开了,我还倒追上去闹这么一出,是我多此一举。

    我也在恨自己呀,这么多年的修身养性,看了那么多本《做个好脾气的人》《做自己的情绪管理大师》,结果毁于一旦。

    那么只能省着点花,坚决不能做坐吃山空的那一个,更不能开口问哥哥要伙食费。

    首先,我得实现青菜自由,再养一些鸡,也可以给老妈补充一些营养,自家养的,口感比市场上的好得不是一星半点。听说这种农村土鸡,价格相当高,一只可以卖一百多元呢,到时卖了鸡再到镇上去采购其他日常用品,这样我基本就可以实现自给自足了。对了,池塘里的鱼还有吧,我也得去照管一下的。我对自己设想的田园生活还是比较满意的。陶渊明都能“采菊东篱下”,我一个土生土长的村里人,有什么农活是我不能做的。

    我在杂屋间找到了几把锄头,大的小的都有,这些都是老爸用过的。上次老妈说要把农具当废品卖了的时候,我就想着整几块菜地也是不错的,这回果然派上了用场。

    老妈的眼睛时好时坏,让她去医院她也不肯。她说她打听清楚了,这毛病是好不了的,只能稍微控制下,不胀痛不影响吃饭就行了。至于视力下降的问题,也没有什么要紧,反正现在也不兴纳鞋底,也不用穿针引线补衣服了,平时看着点走路就行。

    我上网查了许久的资料,这个被西医称之为“不治之症”青光眼,即使是进行了手术减低了眼压,缓解症状,大概率也还是会复发。这是一种“终身用药,随时失明”的病。怪不得老妈一直坚持不去省里的医院了,只是去镇上买点药吃着,不知道她是放弃了还是早就知道了这个事。

    我最近老是做梦,不知道是不是精神过于紧张。通常情况下,我会梦见自己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城市,那是好陌生的城市,然后就特别想回家啊,我不想把自己扔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在梦里我总是会赶不上最后一班火车,然后我就会沿着街道走啊走,担心自己会露宿街头。

    终于走出街区的时候,我会来到一处僻静的草地。再往前走,会有大风呼啸着穿过,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吹。旷野无人,我四处张望,期待着能见到一个人,或是两个,三个,更多。有时候,我会梦见老爸,他在旷野里弓着身子割草,身后是一人多高的芦苇丛,风一吹,他就整个隐没在芦苇丛中,我喊了很久,都没有人答应。夕阳西下,芦苇尖尖上的那些绒毛就随着风飘荡。我在想老爸究竟是去了哪里。

    早上我跟母亲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她有些紧张,她说:“你爸曾经在湘赣交界的大山里垦过荒,是真的割过芦苇。可奇怪的是你怎么会梦见这些,他割芦苇这个事没几个人知道,他很少和别人提起。”

    “我也没有听他说过,就梦里见过。”我十分肯定地说。

    “那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母亲有些担忧。她现在很喜欢干家务活了,她每天将院子里的草屑扫得干干净净,我也不阻止她,多活动一下筋骨总是好的。

    “没有,他没有说话,就一直不停地割芦苇,我都没有看清他的脸,但是我觉得那一定是老爸,那身形,简直一模一样。”

    “咱上庵子里拜拜吧,或许能问出个什么来。”母亲起身整理拜神需要用到的物件。她从冰箱里拿出来一块五花肉,大约半斤的样子,然后用旧报纸包了一小包茶叶。

    “早上凉快一些,人也不多,咱们走吧。”自从她眼睛出了毛病之后,我很久没有看到她行动这么迅速的了。我骑上老爸留下的小毛驴,带上老妈,向着庵子里奔去。

    庵子大约有五六里地,在黄泥塘村的西北角上。庵子重新修整了一番,有一个仰天坡可以供艺高胆大的人驾车前往。我仰起头测算了一下距离以及高度,最后决定将小毛驴停在山脚下,扶着老妈一步一步往上爬。

    庵子里供奉着“诸天佛祖”,常年香火不断。负责看守庵子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大家都叫他纪伯。纪伯中等身材,面容清瘦。我们见到他时候,他刚从附近山坡上拾柴归来。纪伯燃起柴火,帮着老妈将肉煮沸,并插上一根筷子。为什么不是一双,据说神仙用餐的时候只用一根筷子,大概就是这个用意。

    接下来开始求神问卦了。老妈虔诚地跪倒在佛祖的金身前,连着磕了三个响头。纪伯念念有词,将家里大大小小的成员的名字都报上一遍,然后挨个开始卜卦。我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每个人几乎都要三四次才能有理想中的卦,特别是母亲,问了不下十次,最后还是没有理想的卦象。老妈把所有可能想到原因都讲了一遍,最后还是没有成功。她说:“要不是就是不该将老头子的老黄牛给卖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回去就去跟他说清楚,也想着佛祖能够通融一下。”

    纪伯面对着佛祖,又将老妈的话复述了一遍,话音刚落,需要的卦相立马就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