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乌泥湾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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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捌伢子

    老妈又想着去偏殿那里求个签。偏殿也供奉着各路神仙,有慈眉善目的,也有青面獠牙的,还有怒目圆睁的,我根本叫不出名字。老妈将放着很多竹签子的筒子用力地摇了摇,很快就掉下来一根。然后我们拿着这根签去另一个窗口那里兑换纸条。

    老妈眼神不好,我帮她看了。只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亲情如秋水,骨肉似寒炭,施恩招怨恨,宜提高气节。

    下方还有一排字,应该是从财富方面来讲的。

    泥身进海,难以为继,进退维谷,万事难成。

    我手里攥着那张关于老妈命运的纸条,搀扶着老妈走出了庵子。

    老妈问我:“怎么样,怎么样,快念给我听听。”

    头顶三尺有神明,我是万万不能撒谎的。可是照着念无异于给她当头一棒。只说还好,一般般吧。

    我知道这个还好,只是相对于血光之灾来说的。

    “一般般就好,咱也不求大富大贵,本来就是平常人家,平安就好,平安是福嘞。”

    在下山的途中,老妈对我说:“我就知道,你爸托梦给你,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放不下。可是,老黄牛已经卖了,曼婷啊,你说说,该怎么办才好。”

    “纪伯不是说回去跟他说清楚就好啦,他会明白的。咱们现在这处境,也不用耕田,根本养不起一头牛。况且,牛在咱手里也是受罪。”

    “好吧,好吧,只能这样了。”老妈无奈地说道。

    我们严重低估了下山的难度。这45度的仰天坡还真不是一般人能走的。我说:“要不咱走那条小路吧,青石板铺成的石级,虽然绕了一些,但是看上去没有这么危险。”

    我往小路那边看了看,很失望地折了回来。小路已经荒废很久了,两旁杂草丛生,根本挪不开步。我们只得原路下山。我从旁边树林里掰了一根比较壮实的树枝,做成了拐杖模样,递给了老妈。

    “唉,不中用了,记是前些年,和你老爸一起,隔三差五地就来了,能起飞呢。曼婷啊,你说,我怎么就老得这么快了呢。”

    “妈,省点力气,咱下山了再说。谁都会老的呀,不稀奇呢。”

    “曼婷啊,我看你呀,年纪也不小了,遇到合适的不合适的,先嫁过去再说哈,有个伴总是好一些的。你看你妈,你爸不在了,就像是少了一条胳膊,少了一条腿似的。”

    “行行,我尽量吧,妈。”

    好不容易母女俩相依为命挪到了山脚下,又在树荫下休息了半个小时,才缓过劲来。还好我包里准备了两瓶水,不然又得渴死。这火辣辣的太阳,开始发挥它的威力了。小毛驴的座板也已经发烫,我到小河里舀了一些水洒在座椅上降了一些温度,开着咱的小毛驴就开始往回走。

    我想起揣在兜里的那张卦书,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愿佛祖能佑我母亲平安。

    即将进入乌泥湾的时候,忽然闪出来一个骑自行车的大汉,我一个急刹,差点把母亲从小毛驴上摔了下来。她的头重重地撞到我的头盔上。

    “唉哟,你这妮子,看你是怎么骑车的,这技术还不如你爸呢。”老妈开始抱怨起来。

    她最近老是提到老爸的各种好处。或者,她只是在想念她和老爸相濡以沫的日子?她一定是嫌弃我了,她嫌弃我做饭菜不合她的胃口,可能她还不知道,她的肠胃已经大不如前了。即使是山珍海味,也未必能够让她满意。对于去县城找哥的事,我是绝口不提,那天我只说是一个同学生日,去和她聚一聚。要是让老妈知道我跑那么远找哥的麻烦,指不定又得说我不懂事。现在,我们谁也不会说起那八万块钱的事,老妈还蒙在鼓里呢。

    骑车的是捌伢子。其实他比我们更狼狈,此刻他的自行车倒在一旁,他整个人都摔到了草丛里。我看见,他的自行车把手中间,有一个大大的奔驰标志。他还弄了一些塑料花,缠在身行车的行李篮上。看得出来,即使是被所有人认为是傻子的捌伢子,也在努力地打造美好的生活。那自行车是九十年代永久牌二八大杠,锈迹斑斑,但看着还算结实。

    母亲催我快走:“别理他,他就不长眼睛。”

    我用两只脚撑住小毛驴,没有走。我觉得我这样走的话,多少有点过意不去,即使是他违反交通规则,可倒在地上的是他。我不说话,我在等着他自己站起来,然后扬长而去。

    果然,捌伢子很利索地爬了起来,然后推起了他的奔驰豪车。他一只脚踩上踏板的时候,发现链子掉了,他用手拨弄了几下,很快就恢复了原样,看样子这个已经是老毛病了,他都有了修理经验。我看到他在马路上滑行了好几米远,然后另一只脚飞快地跨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跑了。这么多年过去,他骑自行车的姿势还是老一套。

    他走了,他扬长而去。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捌伢子果然是个傻子,要是他刚才向我讨要十块钱,我一定给他,不能再多了。因为我看到他的手蹭破了一点皮,他去买个创口贴是可以的。

    “妈,捌伢子现在不讨钱了吗?”我有些疑惑。

    “政府给他安排了住处,就在村上那所废弃的小学里面,你还在那读过书呢,里面还有其他几个孤寡老人住在那里。他吃了五保,每月给他发钱,不准他到处讨钱了,看到一次抓一次,可能他怕了吧。”

    “为什么嘞,为什么要抓他呢,讨钱也犯法的么。”

    “那倒不是,就是影响精神文明建设吧,上次村主任来乌泥湾说过的,咱们呀,早就脱贫了,哪还能允许大马路上有乞丐呢。再说了,好像还有人举报,说他扰民啊,所以就管着他。”

    “这倒是很人性化了,给他住,给他钱花。他其实可以靠劳动赚钱的吧,我记得他,每逢大办宴席的时候,他就会上门帮主家做事,力气大着呢。”

    “现在年纪大了,应该有五十多了吧,人也变得懒起来了,再说了,现在办大事,都是承包制了,不缺人。”

    “承包制?”

    “就是村里有个服务队,里面有一个主厨,还有一些帮忙打杂的,都是主厨的亲戚朋友,有时也变动,反正就一个大红包,人越多到手的钱就越少啦,所以都是请身强力壮做事利索的人。捌伢子听人说做事有钱,也想分,请谁都不会请他咯。”

    “原来是这样,现在村子里呀,一条龙服务,什么都产业化了。”

    “闺女,啥是产业化?尽整些你妈听不懂的。”

    “好吧,也算不上啦,唉哟哟,小毛驴好像不走了哦,我已经把电门给加到底了呀,下去看看。”

    电量不足,早就已经提醒我了。只是我没有在意,我想榨干它的最后一点电量。现在,它彻底罢工了,好在快到家门口了,我又从提包里拿出水猛喝了几口,一鼓作气推着小毛驴回到了家。

    这一趟可真累呀,我已经精疲力尽。可是老妈回到屋子里就惦记着要和老爸说清楚关于老黄牛的事。我啃了一根黄瓜,又喝了一罐牛奶,总算恢复了一些元气。在老妈的指挥下就开始张罗起饭菜来。

    在老爸的灵位前,老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我也没有听得真切。最后她烧了一些纸钱,还放了几根麻绳进入火堆里。她说,那钱是一串串的,没有麻绳就是散的,你爸会不方便拿。

    想得可真周到。我发现这种传统的祭祀活动也是挺有讲究的,只是再过个十年二十年,当老妈离开我们,怕也是要失传了吧。

    老妈跟我说,她已经跟老爸说清楚了,也烧了许多纸钱给他,咱们在这里过好日子,不会忘了他的,逢年过节,他的诞辰,忌日,都会给他烧纸钱。最后她强调了一句,老头子很满意。

    嗯?我瞪圆了我的眼睛。

    老妈并没有卜卦,家里应该没有置办这个物件。那她是怎么知道老爸已经满意了呢。我刚想问一句,又觉得自己实属多嘴。便又咽了回去,这疑问怕是无法解开了。有些事情,深究下去只会让自己难堪。这大概就是信仰的力量吧。

    这个世界,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行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农村,传统的生活方式被打破,新的生活方式还没有完全成形。我们,正处在一个新老交替的时代。2000年的时候,我们在学校的操场上高喊着“我们是跨世纪一代”,可是谁又能料想到会是今天的这个样子呢。那个时候,手机还是奢侈品,打个长途电话能直接让你破产,QQ也才刚刚兴起,微信还没有诞生,更别说能在微信里借钱了。

    现在呢,网络已经迭代到了6G。只是感觉有些虚幻,我至今还用的4G手机,老妈用的诺基亚牌老人手机。在这个笑贫不笑娼的年代里,说这些你会找不到朋友。更多时候,我们只愿意为了那些私人定制的高级珠宝、前凸后翘的身材、充满暧昧味道的花边新闻点赞喝彩。谁也不会去关注一个小人物的生活及生死。

    我宁愿,让城市继续流光溢彩,纸醉金迷。还乡村宁静,详和。可是,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我微弱的声音只会湮没在村野的尘土里。混迹于城市的边缘这么多年,我终究无法融入其中。我们这些“捞仔捞妹”,早些年为了躲避查证而惊慌失措,我们在那里耗尽了青春,燃烧了热情,最后落寞收场。而这里,乌泥湾,也并非是我久留之地。

    人生之路坎坎坷坷,总会有风雨,总会有泥泞,遇到困难的时候,或许我们需要的只是亲人的陪伴与慰藉,一杯水,一个拥抱就已足够,而不是来自陌生人的指指点点。想到这些的时候我总感觉亏欠了老爸,这些年我给他的关心与陪伴太少,这些都已无可挽回,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地照顾眼前年迈的老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