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事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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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旧时宫阙恨遗梦 不待眼前失落人

    不知为何,此夜的梦似乎有些不同。

    杜七苦梦到自己儿时在半夜的厨房偷吃煎饼。煎饼因长时间放置已经变得又冷又硬,可她毫不嫌弃,捧着食物大快朵颐。

    她穿着破烂肮脏的衣衫,头发乱到打结,乱糟糟地箍在头上,像角落里的破抹布。那也是一年冬天,她是冬日里残活的苍蝇。

    梦里的一切感知都很微妙,但她清楚看到门外的雪,和自己裸露在外的双臂。她意识到,自己此刻应是极冷的。

    “咳咳”

    “咳”

    也许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又或许偷吃煎饼让她感觉心虚,总之狼吞虎咽下,她被噎到咳嗽。小小的人一边用手紧紧捂住嘴巴,一边猛烈敲打胸腔,想让自己停止制造声音。

    然而事与愿违。

    他猛烈的咳嗽引起了邓管家的注意,漆黑的院子一下子变得灯火通明。当僻静变得热闹,糟蹋粮食的老鼠人人喊打。

    还好现在是梦里

    拳脚落在身上反而没什么感觉。

    十年后的杜七苦不疼,可十年前的杜七苦近乎昏厥。

    她在乐家的遭遇,早在出生那刻便已经注定。她爹是乐家老爷,他娘是京都舞姬。

    还是一个冰冷又漫长的冬夜,乐家老爷花了眼,京都舞姬迷了心。传言说那妖女美艳无比,老爷不慎被蛊惑,春宵一夜,妖女一步登天。坊间传闻版本众多,各不相同。杜七苦不知道谁先剥下了对方的外衫,但她看那女人每次落泪,眼里尽是隐忍和怨恨。

    女人是她的生母

    嫁入乐家后从不踏出府邸半步。

    也许久居深院,又也许心中郁结,娘精神不太正常。

    是以小小的杜七苦,身上总有大大的伤。

    娘抬手,就是要打她,娘讲话,就是要骂她。但娘偶尔也会哭着抱住她,跟她说对不起。娘很漂亮,透过艳丽的五官,依旧能看出昔日的风韵。乐家老爷有时会找她,那天,大夫人就会把娘打扮得风风光光的。

    后宅无年月。

    总之有一天娘一睡不醒,杜七苦便跟着孙婆婆相依为命。

    失去了娘,杜七苦也被赶进了柴房。

    孙婆婆是善人,可好人总不偿命。

    那天乐府的人怂恿她抢馍馍,孙婆婆走时笑容满面,孙婆婆回来时却叫人看不清脸。

    孙婆婆死了。

    寥寥几句似乎就能概括她儿时的时光,再往后,不过逃出乐家,被杜府的暗卫捡到。相伴的,由婆婆变成了剑影刀光。

    她没吃到馍馍。

    到底是什么样的馍馍才叫孙婆婆拿命去夺呢。

    后来她知道了。

    富家公子们,会扔些剩下的吃食喂狗。孙婆婆说,吃了馍馍就能挨过这个冬天了。

    果然。

    没吃到馍馍的孙婆婆没挨过这个冬天。

    那些想吃馍馍的狗还活着吗。

    吃了馍馍的狗也没挨过这个冬天。

    惊到了小姐的马车,它们都被杀死啦。

    和孙婆婆埋在一起。

    再睁眼,漆黑一片。

    杜七苦感觉额角湿哒哒的,她摸上去,发现是被惊出的虚汗。此时仍是半夜,静悄悄的朴朴塔姆和梦中的乐府有些重合。杜七苦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尽是茧子,不再去抓握干冷的煎饼,而开始沾满鲜血,主宰自己的人生。

    时过境迁,已经鲜少有人能威胁自己的性命了。

    杜七苦尝试入眠,但几次翻身后仍是精神抖擞。

    无奈下,她坐起身在寝居打转。

    轻薄的月光透过珠帘铺在地上,杜七苦踏上一片白霜,她趴在窗边,深邃的眼睛遥遥看向西北,那是大殷的方向。

    炸死乐栾的计划因湘叔而失败,短时间内再度行动很可能引起乐家的怀疑。如今自己虽武力卓绝,但乐家底蕴深厚,还与其他两大家私交颇深,想一举扳倒乐家,光凭自己可以说难如登天。她不光要培育势力,还要和仇视乐家的权贵结盟。杜家尽最大努力帮助他,可碍于氏族的威信,不能明面上和乐家争斗,因此,援助总是有些聊胜于无。近年来走南闯北,她也结识了些江湖侠士,诸位都愿意在自己困难的时候出手,但这些天涯浪子,对于朝堂之事还是知之甚少。她要灭了乐家,不但要灭乐家的青年才俊,也要灭乐家子子孙孙翻身的可能。

    难也......

    杜七苦心头的愁绪比窗外风雪更甚,上千日夜,或已积郁成疾。

    “在看什么?”

    身后,响起稀稀疏疏的动静,杜七苦回头,看到闻锦披着一件大衣,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先生怎么醒了?”

    杜七苦问道,随手接过闻锦递来的狐裘披在身上。

    “睡眠浅,听到有人长吁短叹,还以为进了贼,起来看看。”闻锦道。

    “先生真善良,还顺手给贼带了件大衣。”杜七苦打趣道。

    闻锦点点头:“多谢夸奖。”

    杜七苦披着狐裘,周身寒气慢慢褪去,温暖似是唤回些睡意,她不禁打了个哈欠。

    ”看来你该休息了。“闻锦道。

    杜七苦拢拢狐裘,轻靠在墙边,歪头看闻锦:”先生怎么不问我为何不睡?“

    闻锦道:“我问你,你就会告诉我吗?”

    杜七苦思索一下,似乎真的不会告知对方实话。

    说什么?

    自己做了噩梦,起身思考灭门乐家的方法?

    见她沉默,闻锦了然一笑,靠近杜七苦,大手轻轻覆上对方的额头。

    “如果哪天有幸窥得杜姑娘一二,闻某也算是此生无憾。”

    杜七苦身上简直谜团重重,偏偏自己把她所有的反常都看在眼里,偏偏如何试探都铩羽而归。她就像一片笼罩迷雾的林,无人知晓林深处是何等光景。闻锦站在雾里,克制着靠近的欲望,可林深处散发出蛊人的香气,诱导他探求所有的真相。但当闻锦迈出一步,香气便都消失无踪。

    闻锦眯眼想把杜七苦刻在脑中,可他越去仔细端详那些五官,记忆里女人的脸就越发模糊。

    最极致的易容术。

    闻锦无声笑骂,拾去她头上的汗珠便要转身离开。

    “等等。”

    杜七苦叫住他。闻锦回头,女人背对月光,脸上表情叫他看不真切。

    半响,杜七苦说晚安。

    闻锦也同样回应。

    也许因为皇室的目的已经达成,之后的几周,再没出什么幺蛾子。闻锦和杜七苦也保持了应有的分寸,再没有独处时相互试探的举动。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杜七苦此次的保护任务也即将接近尾声。没来得及探寻木尔雨死去的真相,也没来得及证明闻锦的清白。总之国王一句“无罪”,蒋俗明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贵族们坐上马车,陆陆续续离开了盛会,有人面带愁云,估计谈崩了生意;有人洋洋得意,明年估计吃喝不愁。富商权贵不愿意去羊肠小路,太偏僻找不到舒适的旅馆,于是大多数人绕远奔向大道。而闻锦被国王催得受不了,迫于无奈和杜七苦抄近路回京。一年一度的朴朴塔姆悄然落幕,掩盖了西域亏空和落魄,掩盖了皇室勃勃的野心。有时杜七苦觉得,这所谓盛会,不过国王变卖家当,充盈国库的拙劣手段。只不过所有人都相信传说中西域地下数不尽的金矿和宝石,无人去想,经年纷争,西域早被吸干,不堪重负。

    闻锦一行人坐着马车摇摇晃晃的走了,杜七苦坐在车棚。香炉换了熏香,檀木的淡雅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腥苦,和初见闻锦时他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这人品味好生奇怪,独爱这特殊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