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免赋
成蟜之子?公子婴?
如果不是嬴政提起,许多人都快忘了这个名字了。
毕竟,成蟜之乱至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一年之久,作为始皇帝的忌讳之一,平日里也根本没人提起过。
甚至不少之后才来到秦国为官的人都不知道长安君还留有一子,以为这一脉已经绝嗣了。
可始皇帝突然提起成蟜之子的名字干嘛?
难不成是想?
众臣瞪大了眼,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认为皇帝只是说着玩儿。
可下一秒,嬴政的话彻底打破了他们的幻想:
“公子婴,可为太子乎?”
众臣惊诧!
“陛下不可!公子婴非陛下亲子,让其继位于礼法不合啊!”
“陛下若无亲子倒是可以让子婴过继,可陛下有诸多子嗣,万不可开此先例!”
“子婴乃叛将之子,小人乘非位,是祸非福。”
李斯,王绾,蒙毅,王贲,冯去疾,冯劫,淳于越,周青臣……
几乎所有大臣齐齐反对,显得比嬴政刚知道子婴今后会成为秦王时还激动。
想也知道,如果不是嬴政一大家子突然暴毙,否则子婴是绝对没有上位的机会的。
子婴能不能成皇帝倒是其次,关键是开了这个先例,日后的宗室就会有样学样。
岂不见大唐玄武门继承制度呼?
李斯等人只觉得始皇帝是不是吃丹药把脑子吃坏了才能说出这么脑残的话来。
嬴政却清楚这群大臣的性格。
自己如果说暂时不立太子,他们是不会同意的,但如果自己想说立子婴为太子,那他们就会同意自己暂时不立太子了。
他装作疑惑的样子:“为何?朕觉得公子婴性情良善,诗书俱佳,同样是我大秦宗室,其父是朕亲弟,大父乃朕父王,为何不能立为太子?”
……
李斯等人对视一眼,摇头苦笑。
他们算是明白了,嬴政并不是真想立子婴为太子,只是拿这事儿来让他们打消现在立储的想法。
关键他们还不能赌,万一始皇帝真脑抽了立子婴为太子,那他们就成罪人了。
君上有错而不规劝,放在这个时代就是臣子的失责。
是要被写在史书上被后世人批判的。
淳于越站在原地无比憋屈,继续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他没想到始皇帝竟然用这种耍无赖的方式回避自己的问题。
儒家最讲究的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要是在他的逼迫下让嬴政立了子婴为太子,那他罪过就大了。
最终,淳于越也只能无奈叹气一声,放弃了让嬴政此刻立太子的想法。
此事告一段落。
朝会将要结束时,御史大夫冯劫突然站出来禀奏道:“陛下,据下监御使所报,民间黔首已不堪赋税之重,男子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地方之上,发大量闾左以戍边,以至良田荒芜,无人耕种。
臣请暂停对南北军事,减免赋税劳役,使民得以休养。”
冯劫的话算是每次朝议的保留节目了,每次都会拿出来说上几遍。
秦朝初年,人口最多约有两千余万。
就是这两千万人,数十万筑长城,数十万平南越,数十万修骊山陵与阿房宫。
在这期间,去除掉直接死亡与长途跋涉导致间接死亡的人数,剩下的秦朝百姓简直是在被当牛马压榨。
不对,牛马都过得比秦朝百姓要轻松。
咸阳的官员与嬴政真的不知道底层百姓过得有多么苦吗?
那是不可能的。
中央有御使大夫监察百官,大秦在地方上也设有监御使。
郡守,郡尉,监察使。
这三级机构构成了大秦最基础的行政单位。
除了郡守,监察使也会定期将地方上的消息上报,用以让朝廷的官员判断地方上的情况,郡守有没有失职等等。
其中避免不了的就是谈到民生问题。
《汉书.食货志上》记载:“至于始皇……收泰半之赋,发闾左之戍。”
这话按照秦朝的实际情况来看绝对不是虚言。
问题就来了,嬴政和百官真的不知道继续收这么重的赋税,征集这么多的劳役会让天下民怨四起吗?
他们当然知道。
但一来,嬴政以前充满局限性的眼光相信只要苦过这段日子,把自己心中的伟业全都做到,这样就能自然而然的“振兴太平”:
二来,船大难掉头,自商鞅变法开始,秦国就已经被打造成了一具只知道战争的机器,秦国的百姓同样被打造成完全为秦国这具机器服务的工具人。
商鞅使秦国从血缘政治的时代转变为官僚政治的时代,这期间损害了宗室贵族的利益,同样也在新的体制中新增了大量既得利益团体。
牵一发而动全身。
受惯性思维的影响,现有的体制已经证明了他的成功,既然如此,那似乎也没有去改变的必要。
而且,大秦的制度说到底就是军国主义,要军功就得打仗,要打仗就得要人要资源,要资源就得压榨百姓。
穷兵黩武,这就是一个死循环。
不过这个问题真的无解吗?那倒未必,只看现有制度下既得利益的统治者是否愿意花费精力和忍受阵痛罢了。
自开朝以来,冯劫不知道自己说过多少次相同的话,可没办法,这就是他的职责所在。
只不过他知道,就算自己说得再多,始皇帝也绝不可能会同意的。
按照流程,皇帝驳回就可以下朝了。
可是今日,明显有些不同。
始皇帝的声音从高高在上的台阶上传下:“准,自今岁征收夏粮起,关中之地赋税减半,六国之地赋税三减其一。”
冯劫刚要应诺,突然愣住。
皇帝刚刚说了啥?
“如何?可有何疑问?”
冯劫还没说话,治粟内史就忍不住站出来道:“陛下,这几年大秦北筑长城,南征百越,奢靡颇多,国库之内并无多少盈余,若是今岁一次减免这么多赋税,恐有财政崩溃之危。”
嬴政皱眉,微微思考后他开口:“那就先将骊山陵的建造放缓,青壮劳力放其归家示以躬耕。”
“另外,今年除了上郡外,其余之地暂停征调民卒。”
怎么回事?始皇帝怎么突然转性了?
众臣都不敢相信这是嬴政会说出的话。
特别是淳于越等儒家博士官,他们还以为是自己长久以来对始皇帝的劝告终于起作用了。
王绾忍不住看了李斯一眼,后者白了一眼回去,别搞的好像始皇帝作出啥决定都是自己怂恿的似得。
他哪有那能耐。
不过最近这段时间始皇帝的各种表现真的很奇怪。
李斯暗道。
先是改郡县为郡国,之后又突然坑杀方士,现在提出减少赋税劳役,甚至连骊山陵的修建进度都要放缓。
旬月前还微微放了点权给他和王绾,据从宫里传来的消息,近日始皇帝将所有的政事都推到了下午,早上的时间完全空了出来。
后宫也许多日没有宠幸过了,每日作息时间正常地有些不对劲。
他们这个地位的人每日处理的事务堪称日理万机,尤其是始皇帝这样的权利狂魔。
这绝不是李斯认识的始皇帝。
始皇帝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李斯陷入回忆。
大概是自上次东巡回来后吧?
在这之后,每隔一段时间见到始皇帝,后者的身上都会有全新的改变,这显得太不寻常了。
上次始皇帝分给三人的白纸李斯拿回去研究了很久,虽然没研究出怎么仿制。
但通过说明书上残留的只言片语,他总感觉此物不是这么简单。
就好像……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眼睛闪动地看向上首的始皇帝。
李斯记得,之前始皇帝说过,有仙人入梦告诉他刺客的消息。
当时说出来李斯本来没当回事,还要求大索天下。
但之后过了不久,就传来刺客真在下邳被抓住的消息。
当时众臣还惊讶了好一会儿,以为始皇帝真有仙人托梦。
那时李斯没信,只以为始皇帝麾下有偷偷隐藏起来的密探暗卫之类的存在。
可能性不大,但听起来至少比仙人入梦要合理。
但现在,李斯信了。
若不是遇有巫鬼之术,怎么解释始皇帝的变化?
是的,李斯认为始皇帝应该是被巫鬼诅咒了!
往下细想,说不定始皇帝在落水那天就被巫鬼上了身。
那么,经过这么久的诅咒,那么现在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到底是始皇帝?还是哪个巫鬼?
李斯被自己发散的思考骇了一跳。
只能说受时代影响,就算李斯再理智,遇到解释不通的事也难免会往神鬼方面的事去想。
他自认为十分了解嬴政,正是因为如此,当嬴政发出一道道不符合李斯印象中的诏令时,他就会对嬴政有一种陌生感,仿佛从前那个始皇帝被掉包了似的。
嬴政察觉道一股诡异的视线时不时从下方望来。
略微观察,他发觉李斯目光闪烁,以为他想说些什么:
“左相对此有何意见吗?”
冷不丁被点名,李斯心里有鬼一样对上嬴政的目光。
不知道是不是心里错觉,他总觉得始皇帝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完全洞察了自己内心所想一般。
再一看,始皇帝正襟危坐,表情正常,正一脸正经地看着自己。
李斯暗暗摇头,觉得自己实在是胡思乱想。
想了想,他回道:“陛下,如今南北战事虽已放缓,不过还有各项土木之功尚未完成。”
“长城,灵渠,皇陵,都乃大秦之重,只可放缓,不可轻易废止。”
嬴政听了点点头,确实如此。
长城北拒绒夷,灵渠平定百越,皇陵更是关乎祭祀。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确实不可轻易停工。
“左相有何办法?”
嬴政询问道。
秦朝的徭戍制度,细究下去其实只能算严格,还远远称不上残暴。
当然,制度归制度,整个秦朝十五年各项大工程就没停过,人力根本不够用。
尤其是秦二世时期,不把百姓压榨出最后一滴血绝不停下。
李斯低下头仔细思量,之后回答道:
“或可交钱免役。”
李斯解释道:“例如,今岁夏粮征收依旧与往年无异,不过交齐之户,男子便可免除今年徭戍。”
“而若是自愿徭戍之家,则可以视情况减免赋税,诸如每多出一人便减免一成赋税之类。”
嬴政细想了下,发现这确实是个很好的办法,高兴地说道:“那就依照左相的方法实行吧。”
治粟内史还想说些什么,不过看始皇帝的样子,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诺。”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始皇帝和李斯俩人上下嘴皮一碰,遭罪的还是他这个掌管赋税钱粮的治粟内史。
今天朝议的时间开的有点久,主要是今天商讨的事太过复杂。
不过,众臣也从始皇帝逐渐转变的态度中隐约嗅到了不一样的风向。
尤其是下朝时始皇帝说的一段话:
“朕扫灭六国,一统天下以来,召集天下大量博学之士与有技艺之人聚集咸阳,只为振兴太平。”
“朕端平法度,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庶民有不懂法的可以去询问法吏,这样他们就能知法懂法,而不犯法,天下也应该欣欣向荣。”
“可天下时局却并没有如朕所愿的那样,普通的庶民生活过得并不好,所以很多原来六国的人们不认可大秦的律法。”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五蠹之人数量太多,在秦地以外的任何一个地方比比皆是,就连国家的法律也管不了他们。”
“所以朕时常在思考,当前大秦的制度真的是没有错误的吗?如果没有,天下之人为何要反对朕,刺杀朕?”
“如果有,有哪些错误?需要如何才能改正?”
“这个问题朕最近思考了很久。现在,朕也将这个问题抛给你们,希望你们时常思考。”
“此月末,朕会置酒于咸阳宫,将会宴请朝臣一同商讨,如何才能将大秦治理成朕想要的样子。”
众臣,尤其是李斯王绾等人意识到,驾驭大秦这架马车的马车夫,似乎将要驱使这架马车奔现一条不可预知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