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毅把话说完后看向赵高，问道：“赵官令，此事与你是否有关？我记得当初熔铸铜铁时陛下遣人核对过，每尊铜人之重与熔铸了多少兵器都登记在册，只要核实一番，必不会冤枉赵官令清白。”

    可赵高的反应已经彻底出卖了他。

    “臣……臣不……”

    赵高支支吾吾，似是语言功能都退化了一般。

    他不受控制地牙冠打颤，双腿发抖，在始皇帝的注视下他感受到了一股莫大的恐惧。

    对死亡的恐惧。

    最终，赵高还是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狡辩，因为他知道，当始皇帝认定他做过这件事时，不需要多么确切的证据，便能决定一切。

    更何况，这件事也确实与他有关。

    就算他有心狡辩，铸造铜人时的记录也根本经不起查。

    “臣，有罪……”

    赵高失魂落魄地朝嬴政五体投地的叩首，相当于变相承认了这一切。

    “好。”嬴政断喝一声，朝蒙毅问道：“私卖兵刃、犯上欺君、弄奸渎职，按秦律该如何处置？”

    “禀陛下，其本人当斩，除宦籍，夷灭三族。”

    蒙毅不敢隐瞒，从实道来。

    处罚被蒙毅说出后，赵高匍匐在地的身躯轻轻发抖。

    他精通律法，比蒙毅更清楚自己犯的是何罪。

    只是人终究有侥幸心理，在处罚真正出口前，他依然抱有一丝希望。

    “可也。”

    嬴政语气淡漠地吐出两字，如同一把尖刀戳破了赵高心中的希望。

    “陛下……陛下！”

    赵高骤然抬起头，脸上已是涕泪横流。

    “你还有何话要说？”

    “陛下，能否念在臣入宫服侍陛下二十余载的情分上，只诛罪臣一人，求陛下饶恕罪臣家人！”

    赵高言辞恳切，朝嬴政不断磕头。

    嬴政看着跪在地上的赵高，那张已是中年的面庞恍惚中与二十余年前的那张年轻面孔相重合。

    那时他刚刚铲除了吕不韦与嫪毐之乱开始亲政，一次偶然间，让他发现了这个出生隐宫，与他年龄相差仿佛的年轻人。

    因为听闻这名为高的年轻人精于刑事，所以将他封为了中车府令，将其带在身边处理些刀笔事。

    二十余年的朝夕相处，哪怕嬴政再冷漠绝情，对一个尽心尽力服侍了自己二十余年的近臣，也没法做到说杀就杀。

    不同于李斯那样的外臣，嬴政与赵高的关系显然要亲近得多。

    扪心自问，如果不是得知后世赵高的所作所为，使得嬴政天然对赵高戴上了一层恶感滤镜。

    如今私藏兵刃倒卖的“小事”，嬴政都不确定自己能否对赵高重罚。

    或许更大的可能是轻拿轻放，顶多雷声大雨点小。

    到底，赵高的能力确实很强，且这么多年来他在嬴政面前的好感度也已经刷满了。

    就如同史书上记载的那样，哪怕赵高犯了大罪，嬴政命令蒙毅法治之。

    结果当蒙毅要杀了赵高时，嬴政又突然跳出来说怜悯赵高办事认真勤勉，那就赦免他，甚至要为赵高官复原职。

    素来重视法律的始皇帝，这是他唯一一次违反了自己制定的律法，只是为了赦免赵高。

    但当赵高发现自己的生死完全不能尽操于自己之手时，他心里谋反的种子就这么种下了。

    现在，嬴政再次面对如同历史上相同的选择，他是否又能下得去手？

    漫长的静默充斥在殿内，门外的侍卫目不斜视，仿佛两尊泥塑的木像。

    大殿之内，蒙毅侍立在一旁等待着始皇帝下达最终的旨意，唯一发出声响的来源便是跪在地上以头抢地，磕地砰砰直响的赵高。

    难熬的一段时间后，直到赵高头都磕肿了，红紫色的淤青鼓起包，流出血来，嬴政终于发话。

    “朕念在尔这么多年做事勤勉，为大秦一统天下立下功劳的份上，特赦尔及其族人死罪。”

    “不过死罪可免，罚尔及其三族流放戍边，永世不得再回大秦！”

    听着赵高的磕头求饶声，嬴政还是心软了。

    他闭上眼睛，开口说出了自己对赵高的处罚。

    其实历史上有件很奇怪的事。

    那就是嬴政虽被称为暴君，但在统一后，他却并没有杀过任何一个功臣。

    哪怕是吕不韦，也只是因为害怕而自杀，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嬴政想杀了他。

    虽说史记中记载，赵高侍奉始皇帝二十余年，却“尝见秦免罢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诛亡”

    除此之外却没有任何记载嬴政诛杀某位大臣与奖励的具体事例。

    别的不说，光是手握重兵在外的蒙恬，嬴政就对其极其信任。

    要是换做别的开国皇帝，怕是早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了。

    嬴政反而还大力任用蒙毅，是一点儿也不担心蒙氏兄弟搞出政变把他架空。

    这其中或许是有始皇帝死的太早，导致有很多事还没来得及做的原因。

    可没做过就是没做过，论迹不论心，至少在对待功臣这件事上嬴政算得上所有帝王里胸襟最开阔的那一档了。

    赵高听见始皇帝的处罚结果，前半段话使他心中一松，心中再度升起一丝期望。

    后一句话却再度将他的期望打碎。

    流放戍边，永世不得再回大秦！

    这对于赵高来说比杀了他还难受啊！

    “罪臣叩谢陛下开恩。陛下……”

    有了一，就想有二。

    人的贪欲是永远不会被满足的。

    虽然保住了命，但赵高还是不甘心就这么跌落凡尘，他还想再努力一下，看能不能使得始皇帝回心转意。

    嬴政却不想听他多说了。

    他背过身去说道：“将赵高带走，审问出此事经过，别再来烦朕。”

    “诺。”

    蒙毅得令，从殿外招来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架着赵高，将其带走。

    “陛下……陛下！”

    赵高看着逐渐远去的大殿逐渐陷入绝望。

    犹记得今天刚来时，他还以为今日就要官复原职，重得恩宠。

    哪知道世事无常，他以官员的身份来，却以罪人的身份走。

    人生就是大起大落落落落落。

    当你以为情况已经跌落底层，再怎么走都是向上时，却没想过还有地下室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