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眉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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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半隐易玉

    进叶府大门。

    首先是一面青白影壁,壁上水波嵌两条游鱼。影壁后,门屏间的山水清居画前架着一把木柄偃月刀,木柄雕刻精良,刀身素光镜影,线条柔美。但因画中治病救人的大夫手拿大刀,砍杀一手无缚鸡之力女子,既与这刀相得益彰,又与整座府邸格格不入,而每每让我驻足。

    如果说这刀只是略有诡异,那空置许久的倒座房前,夹路的两片桃树成林,则正是想把世间一切邪气、病气排斥在外。

    叶父深居多年,府邸一切事务交由怮璃一人打理。府中陈设照旧,青瓦朱楼,雕梁画栋,尤记叶母匠心,三月建成。只是凡见土壤间,皆被怮璃遍撒药种,与旧日成两种景致。

    过由我每年高挂红亮灯笼的垂花门,是一抄手游廊,上布藤曼,主开粉紫白三色花朵,金天会坠起瓜果。人从下走,既要小心不被砸到脑袋,也要注意脚下不要踩到落英果实,实为一种别样乐趣。信步回环游廊,庭院松柏成阴,柳树垂地,虬枝盘曲。

    过内院仪门,药香愈发浓郁。正房无人居住,叶父长处西边书房。怮璃药室、耳房、厢房皆在东边,自有一处书屋。小荷、小莲主掌的厨房、浣衣室与偏房,也尽在东边。我幼时常与怮璃同居同寝,长大些西边空置的厢房便布置起来给我备用。我府上自也有一间给怮璃备用,怮璃读书、观察猎场草植晚了,便直接在那休息。

    怮璃一向只走偏门。早些年我偶从正门进入,就流言蜚语更甚,诋毁谩骂四起。如今一朝封王,大家都默许我迟早迎娶怮璃,也就不再当面议论些什么。我原不是什么藏着掖着的性格,走正门惯了,大家也还是该打趣的打趣,该闲聊的闲聊,我们从不放在心上。只是,“唉,又给怮璃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了。”我敲敲自己的脑袋,“这不是还没有迎娶的嘛,自该装装样子的,怎么就是记不住呢?”

    怮璃院里有一处硕大的池塘,正值盛夏,满池荷花开得正盛。我从屋里拖来莲座,预备着打坐,等候怮璃归来。

    小荷远远地看我淋湿了衣裳,在这游廊里捶头顿足,忍着笑从厨房里端着木瓜粥一路过来,又速去取干衣来换。

    这粥色泽黄灿,气味清香,我喝了几口,却又觉得里面也混着点苦涩的中药味,就向刚来的小荷讨几块本来准备一起吃的甜点,和着灌下了肚。

    “叔父暑热可好些,绿豆糕可还合口?”

    “老爷吃了,但还是喜欢那紫米芋泥糕,我把我们的也拿去给他吃了。”

    “如此,那你平时一般是买多少?”

    “我会采购人数两倍以上备用,当日未吃完的就拨与下人,不过析王您想买多少就买多少,我们不会与您争抢的。”小荷笑着从腰间抽出一卷帛书,上绘纹景,“您吩咐阿桂去铺里要的玉器新鲜式样,阿桂已送来了。”

    “我看看。”玉器雕镂得越发著人眼花缭乱,但许多纹样已在北边异国运来的金银器物中屡见不鲜。京都皇室鼓励生产,贵族专用手工艺人只能繁上加繁,反教人看得累赘,用得不便,“罢了罢了,今日怎么不见小莲?”

    “夏日炎热,小姐坐堂发现患暑热疾病之人增多,便预备着布施清暑降热之汤药,我和小莲今日都在忙着准备食材,她如今就在厨房处理莲子呢。”

    “怎么不交与他人分担些?”

    “小姐便是这样的,有什么自己想做的事情,都是亲力亲为,既怕麻烦别人,也担心别人做得不好,我们也是这样。本来小姐一直是和我们一起准备的,这不是忽然下起了大雨,小姐又有别事要亲力亲为去了。我们想着要替小姐分担些,自得拿来仔仔细细地做,哪敢托付他人。析王您找小莲有事吗?她等会要出去取小姐的朝服修改,您有什么要带的,可以顺便。”

    “不,没什么,我就是想送块美玉,不知道要送什么样的才好。”

    “您瞧析王,这可就太见外了,您送什么小姐不是欢欢喜喜地好好收藏起来?”

    “我想让她更欢喜些。”

    “不过之前您总送些金石文墨,再来就是些金银器皿,怎么如今……?”小荷不顾我的辩解,一边披起蓑衣,在池塘边采摘莲蓬,一边继续猜想,“哦!我知道了,‘投我以木瓜,抱之以…抱之以…抱给她什么了来着?反正是玉器是吧?天哪!析王!您这莫不是要纳采!?”

    “不是!不是!婚约,只是一块小小的玉器怎能作数!?”我的脸一下涨得通红,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双盘下来,只觉身下草编的莲花底座,也燃火燎人。于是索性闭上眼睛,不听不闻。

    小荷见我静坐,便不再发出动静。

    我安放双手,舌抵上腭,静候入定。

    今日怎么不焚香点烛?怮璃何时能归?明日应送怎样的玉器……

    我站起身来:“小荷,备伞,我要外出走走。”

    “是。”

    尘缘未定,余情未消,心佛难依。

    我穿梭巷里,不觉来到东市。

    未曾想到,下着如此大雨,路边设摊的也未曾减少。我缓缓踱步,一一侧目,在一饰物摊前微微停顿,随手拿起一玉佩赏玩:“今日雨大人稀,何不早些回去?”

    执摊的是位年迈妇人,家母年近四十,也不见如此苍老,一问年龄才将近三十。

    “晚上就收摊不让卖啦,我这都是好玉啊,无人欣赏。”

    这佩做得倒是简洁,纹路流滑。璧中一条小鱼,如溺水中戏。四下无明光,我拿手轻轻掂量,又看这妇人未带伞遮雨,实为不易。

    “请把这块帮我包起来,敢问有没有玉簪?”

    妇人擦手利索包玉,嘴里“大善人,大好人”地念叨着,一听我问玉簪,却陡然变了神色。

    “簪我是有。只是这位公子,看您也出手不凡…”她凑近了说,“这市面上什么花样的簪子没有?来我这摊面上没有簪子的地方寻什么?”

    “大娘,”我笑道,“我看这玉佩样式喜欢,故作此问,并不知你本来就有,也别无他意。”

    妇人思索犹豫,我却被这欲拒还迎的神秘态度激起了兴趣,乘胜道,“原是我心上人最赏识这简素纹样,劳架您拿出来一看。”

    “倒也不是说不能看,只是这簪上的花纹,卖给不认识的人,多少是不好的。”

    “我们今日,不就算认识了吗?”

    “不是说认不认识我,唉,你这孩子,我说的是这个花纹。”她被我逗笑,从怀里摸出一布包,轻轻抖开,托举给我。

    我捧着细看,玉还温热,确是不解图样,但又好似稍微有点眼熟。

    “怎么样?”妇人问。

    “不识。”我摇摇头,“是什么不吉的图案吗?”

    “倒也不是…”

    “那就卖给我罢。”

    她看我的确是想要的样子,态度也好,边说边瞥我腕上的和田玉玦:“可以是可以,只怕您身上未带足银两。我今日是打算卖完一个就收摊的,您看我和饰物,都淋湿成这样了。”

    我忧虑是不是遇到了骗子,但还是立马把这玉玦取下给她。

    只听她暗自叹道:“生不逢时啊,卖命为活。”

    我把这佩和簪揣在怀里,把伞交递给她,“多谢”地唤着,跑开了。

    “哎呀,怎么淋成这样!?”我又忘了别走正门……

    这回来开门的是小莲,她连连嗔怪道:“小荷那丫头,不知道给析王备把好伞的吗?”

    “备了备了,小荷她备了,是我弄丢了。小莲,你快来帮我看看,今日我在市上买的玉器如何?”

    “好好好,我看。但您得先把衣服换了,来小姐屋里烤烤火,不然让小姐发现了,我们可是担待不起。”

    我立马跑到我的厢房里换衣,旋即又奔到怮璃房里,想借疾走暖暖身子。

    火盆已把屋里熏得更热,但我还是有些瑟瑟发抖。这下糟了,要让怮璃知道…

    想着,小荷端着姜汤过来,又是麻黄、白芷、细辛等老相识。小莲紧随其后,问我讨要玉器。

    我先拿出玉佩,她看了,说是一块不错的蓝田玉,纹样、雕镂都和玉质本身比较配适。

    “只换了这一块吗?”她问我,像是奇怪我天天待在直秘阁,怎么就没得到些耳濡目染,“您腕上罕见的和田玉玦,可不逊色于此。”

    “呵,”我不好意思地搓搓指头,小莲的观察力可真是非比寻常,“还有一个…”我本来想直接给怮璃的,但是给她们先审查一下,应该也无大碍。

    我带着半期待半炫耀的奇异心情,摸出了那个布包,轻轻捏着簪子,抖开布给小莲看。小莲接过布包,仔细看了一番。

    “怎么样?”

    “这样式是以前没见过的……我猜是哪里的图腾罢。”

    “原来是有这层意涵!”

    “我只是猜测。”

    “那这个送怮璃,要紧吗?”

    “这有什么要紧的,小姐不就是喜欢研究这种古老神秘的东西嘛。”

    我豁达地长舒一口气,又把两样揣进怀里。

    “小荷,这下可以为析王焚香点烛了。”

    “是,我这就去。”

    静坐完毕,夜已深幽。雨打荷萍,露荡水波。我舒缓肢体,寻找怮璃不见。

    小荷帮着小莲在怮璃房里修整朝服,见我笑道:“析王端的教得好翻墙术,小姐外出,不知归矣。”

    “若我不教,她夜间倘若猛然想起,意欲回来,也是不能了……”我哀叫道。

    莲荷笑作一团。

    “糕点你们留着自吃罢,我先回补觉了。”我翻身离开。

    “恭送析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