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骈马同朝
三日后,寅时一刻,我在门口候她。
久不见人,我时顺马匹金络银勒,时抚怀中青佩玉簪,搔首徘徊,观天视地。
半晌,才见一人偷偷溜到我的身后,“啪”地一下击打我的肩膀。这欲敛实收的恰当手力,我扮作惊吓状,却忍不住笑地回头,俨然一位倜傥少年郎。
“久候多时了罢。”
“不,刚到,”我的目光和头脑一齐愣住,嘴巴却还在勉力找着别的话题,“今日为何不走正门?”
“众人皆知,叶家只生独女,我一男装少年,大早上地从府里出来,不大好吧。”
我忍俊不禁,怮璃何时在意过这些,贪玩罢了。何况这种事情,大家迟早会知道的。不,和我一起走,今日就会有人看出她的真实身份。我颇有趣地看她再去鬼鬼祟祟地拍敲偏门,小荷又偷偷摸摸地开了条门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牵出一匹马来。她小心地贴身攀上了马。
她一道抚慰久未驾驭的马匹,准备慢慢往前走,一道听我问询:“正门不走,偏门不出,今日你是如何过来的?”
“从后门绕了个大圈。”
“噗哈哈哈,不是不是,你为什么不攀岩走壁,直接从屋顶上下来呢?这不得快捷许多?”
“一来,我早饭吃得多,怕等会饿嘛,今日爬不动;二来,你不是要好好瞧瞧我这身新衣,翻来弄去,可不就皱了……”哈哈哈,我看她竟有理有据地一条一条分析起来,愈发觉得有趣。但她不说,我确是忘了她今天穿的这身新衣。想来是几天前我和她讨论过的那身,我没想到怮璃选它作朝服。
“这布匹真不错,小莲制的细葛?”怮璃和我一样,正在长身体,这日小莲又拿来了新的衣裳,但这次似与众不同。
“是。”怮璃爱抚精织道,“小莲说,这是拿郁金香根染涤过的,故清香淡雅。”
“怎么没带我一起去做呢?你们眼光这么好。”
“你自有绣娘朝服,日不重样,还向我讨衣服穿?”
“看看这色泽,这针法。”我挑逗道,“穿给我看看吧,不然我就要先试了。”
“不行!你骨架大,撑坏了怎么办?”她立马拦在我和衣袍之间。
“本来我打算多洗洗再穿的,这样吧,既然你想看,若有机会进宫,我就穿。”……
是认真对待第一天接替职务的她太过耀眼?还是能够与她一起上朝的夙愿终于实现,我心里觉得太过兴奋?我很难真正思考一些东西。
“诶?”她放松缰绳,忽然拢过我的头来看。
“怎,怎,怎么了吗?”
“你换了新的耳充,晶莹剔透,真是华丽。”主仆一气,当真眼尖。
“快走罢,侯君院外的早点要上了,我们买些来吃。”
我们坐在各自的马上,一边闲谈,一边躲避着渐起的人群朝宫城踱去。若是谁留意去听我们言谈中夹杂的诗词歌赋,又见我们穿着齐整素净的朝服,不清楚的人想必会误以为我们是什么考中入仕不久的少儿郎。但商贩各自奔忙,做着买卖,并无闲人议论。
至宫城门,怮璃陪我共用早点果腹,再从别门进司药局,进供生药、熟药,门类典籍,上书药品研制最新进展与近来京都多发的需要注意的各类疾病。
我自小憩,等候点卯,鼓响。
想来医药世家与皇家交往,自叶父始。叶父轻车旦行,十二载矣。直到如今之病才交付怮璃,实为不易……
阖上双眼,脑中浮现旧日东宫盛宴,昔日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上,举盏对众人言曰:“众议国二八而灭,我却不信。我要重整制度,造祉百姓。我要让民乐生乐死,福寿绵长!”少年意气,壮志勃发,闻者莫不为之动容。
鼓声萧萧进耳,我整饬朝服,徐行入殿。
三日不见,众人自上而下,由近及远,新添许多民生政事。大到宗堂庙宇,小至饮食起居。又是吵吵嚷嚷,口若悬河,君王阻隔不断。听闻圣上批改各地奏折,每每直至丑时,今居御座之上,却不见稍稍倦怠疲惫之色。
几近午时,众人议论将尽,我出列拱手道:“王初,先王为定民心,便于管辖,实行坊里、商市严格分离的旧制。后为稳固农民生产,遏制人口流动,制度不断加强,经济与安保确有所整顿。但如今各地商业蓬勃发展,势不可挡,涌入京都。而商户严格执行规章制度十余载,却仍不得自由出入都城,使各面发展处处受限,析王恭请陛下明示圣意!”
“寻衅滋乱,偷盗抢劫之事,屡禁不止,怎可此时提及?”
“是啊,宗室祭拜,边疆流民,戍边征人这些急事还未定夺呢,又要添乱,岂不是要像那年那样,让各种人等,都流入城内?”
“这建议,不太会看准时机啊,若是过了这几年,倒还好说…”
“析王恭请陛下明示圣意!”有些老臣,年过三十,就口无遮拦起来,纯属不由自主,并无别想。我赶忙再次请道。
“这几年如何?”圣上启言,“奏请也是要看准时机的吗?”
众人闭言。
“就算要看,也该由吾来看,众人只管提出来就是了。析王、户部尚书、禁军总管,朝后再来面见。众人可还有议?”
“皇上圣明。”
散朝托内臣指引,至崇德殿候圣上吩咐。自是心潮澎湃,千丝万绪。一时想象与圣上共议国事,与君长谈;一时又不知究竟如何应答,如何把握机会。若是善言美饰,则有逢迎之媚态;若直言爽语,又起生硬无情之嫌隙。
我垂手待立,心如虫啮。
一炷香时间,殿卫启门,言:“圣上已知汝意,自有定夺,析王可先行告退。”
这殿卫常立圣上左右,只可远观。如今近视,实为难得。只见他身形健硕,高过八尺,气宇轩昂,头不昂而自威,目不睁而自警。面目却清秀洵美,令人顾而生盼,流连难忘,倒不像是适宜做贴身侍卫的。
我敛神行礼退下,心里默默叹息,原来圣上只是想拣个好处理的事务先处理,终于还是难见一面。
行至殿外,阴雨连绵,一如我稍陷冷淡的心境。来日方长,来日方长,我默念道。却想起方才殿上开口一次,就如次艰难。或许,我生来就不适合谏言献策,平步公卿。
皇城门口,百官早已散尽,也不见阿桂引马,我只欲乘薄雨慢归,理清思绪。
忽见远处一花绸马车行近,怮璃掀开轻饰车帘向我招手。
自从我和母亲教会她骑马,她便极少再坐马车了。我半喜半惊地拿袍袖遮住头顶,小跑前往,从另一边上去。我与她一同拍着衣上的雨灰,不露声色。
这样做自会适得其反,但怮璃不会过问。
她只拿出层层布裹的茶点,交付与我。
“天阴起雨,我让阿桂先牵马回去了。这茶点我已吃过,你先填填肚子罢。”
是我爱吃的绿豆茯苓糕,清心可口;内裹少许蜂蜜,甜而不腻。让人心生喜悦。
怮璃在一旁也悄悄咽了口口水,砸吧起嘴来。
“你吃吗?”
“不行,我已吃了大半包了。”怮璃说这话,就是绝对不会再吃了,可我偏想逗逗她。
“吃嘛。”我拿起一块茯苓糕,左三圈,右三圈地在她面前晃悠,蜜香盘亘整个车厢。
怮璃拽过我的手,撸起袖子就在上面大咬一口,接着就把那茯苓糕狠狠塞进我的嘴巴,一串动作行云流水,专门对付我这个老是喜欢使坏的家伙。我也自有一套门路,立刻装作哭闹,不曾想立刻挤出两滴真泪,不好收场。
怮璃拉过我的手,在上面轻打一下:“好吃就行,你把它全吃完罢,都是给你的。”说完撩起车帘往外看,“街上都是些中老长者在贩卖交易,为何没有青壮年?”
“皇宫在进行招兵,征兵,每年例行的征兵。”
“这样吗?感觉人更少了。”她回头看向我,黑眸里有东西在闪烁。
“怎么?看见有什么想买的金石器物了吗?有的话,我们可以随时下去挑选。”
“不,没有想买的。而且你的衣服淋湿了,早些回去为好。”她浅笑,又去观察那街道烟火。
这是个好时机。
我把最后一口茯苓糕送进嘴巴咀嚼,捻起脑中缠绕勾连我已久的一根丝线,伸手去摸怀里的宝物。
第一次送玉器该怎么开口呢?如果只是像平常金银一样,说是路上随便买的,那不就与它们没有什么区别了吗?可是,我想要什么区别呢?向怮璃表达我的情意?直接与她定情?啊,那会不会太冒失了?今日可是她第一次进宫与御医交谈的日子,万事都要慎重啊。
我感觉我的心就像一只刚刚长出羽翼的小鸟,体态轻盈,将飞将歇。以至于我的整个身体都飘逸了起来,仿佛把劲儿都攒聚在了它娇小的身上。我既想放纵它的灵动姿态,让它翱翔起舞;又想拦住它的振翅,不让它飞向看不见的远方。可是,两者如何能够同时得焉?
我深吸一口气,不让心绪再做过多的犹豫,开口道:“怮璃…”
只见怮璃掀开门帘,转身笑道:“我真有件想买的东西,你先回去罢。”说完离座跳下马车。
我起身拉住那还在随风飘曳的锦帘,探身出去张望,前后都找寻不到她的身影。
她果然像一只天赋异禀的初生雏鸟,在你以为她还需要待在精巧牢固的鹊巢中接受他人供给的食物时,她已梳理绒羽,仅在一眨眼的瞬息功夫,就腾升飞跃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