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眉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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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布施西市

    下车从偏门进叶府,抬头透过八角漏窗,就撞见怮璃双膝跪在院里的石地上,为一株药草搭建荫棚。

    我去屋子里取伞,问她是否买到想要的东西。

    她点头,手中认真搭建荫棚,并不看我:“小时随性,乱撒药种。这甘草原是不喜水的,昨日淋了一天,都没有给它遮蔽。”

    “主人如此用心,难怪这花草种植得好呀。”我看药草长势喜人,不禁笑赞,转握伞柄,把伞偏向那还未被遮好的甘草,倾身给她们两个挡风遮雨。

    “这原不是我种植得好,而是它们自己生长得好。”怮璃语气轻淡,却又因为想把充当支柱的树枝和棚罩衔接牢固,音调似水面一样有起有伏,此浮彼降,颇为诙谐。

    “这种子是花草自己分化而来的,游气、日光、水分、土壤都是天地赐予。我只是任性地给种子安排了一个地方,如果想要它好的话,就尽量地给予它适宜的环境,然后就随它生长。”搭好临时棚子,怮璃开始用手指给土壤挖坑,方便引流积水,“种子它自己也是,诞生在了这个庞大的环境之中,一切东西都是外界规划协定好的,它只需要好好地生长。不管自己愿不愿意开花,能不能够结果,更不管别人希不希望它开花结果,想不想要它长出什么样的姿态形貌。那完全都是它自己的事情,无关他人,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左右和决定,它们只管长就行了。”

    语毕,坑成。

    “明白。”我欣然答道,环托她的臂膀,想把她拉起来。但是她身子重心不稳,腿脚哆嗦打颤。

    我连忙搀扶:“怎么了?刚才摔倒了?”

    “是有点…磕碰,并无大碍。只是这新衣,真是对不住小莲。”

    我把她搀扶到游廊,一起拍掸膝盖和小腿上的尘土。

    “这样就好些了,走吧,我们先去屋里换身衣服。”

    雨只淅沥了一会儿。只一盏茶功夫,怮璃已跑到厨房与小莲、小荷一起准备明日布施的草药。

    她倒是恢复得挺快,说是自己敷了点药,就又开始若无其事地忙前忙后。只是我猛烈似击鼓的心跳,恐怕自坐上她的马车,就没有得到稍许缓和与喘息的空暇。

    小荷小莲看我涨得满脸通红,坐立难安,简直难掩发笑,连忙向我挤眉弄眼,要我速速执行。她们识趣地各自找些借口离开,这机会,可不能再错过。

    我退到一边,低头捣鼓那两个被我盘了几日的可怜物件。衣服都已换了好几身,就只有这两个家伙,贴在我怀里,扭扭捏捏,还是不大愿意出来。唉,算了算了,玉佩还是下次再送罢了,一次性送两个,是有些夸张,还是先送根玉簪,比较妥当。

    我把玉佩搁开,从布包里捏住那玉簪的细枝,抽取出来。

    激动人心的时刻要来了!

    我下定决心,开口道:“怮,怮璃……”

    “嗯?怎么了?”她手里捣药,不回头看我。

    “额…”我上前几步,犹豫着是拍她的背好,还是把簪子举到她眼前好。又想在她繁忙的时候打断她,是不是不太合适。

    哪知怮璃见我起了开头,没有下文,便转过身来看我。我那愣在半空中的玉簪弱不禁风,禁不起这么一吓,差点就要簪头落地。

    “啊啊啊啊啊啊啊~就是我想说你第一天上朝嘛,然后我就买了根簪子作庆贺礼品,嘿嘿。”

    我把玉簪双手托送到她眼前。

    “这样啊。”她笑眼成弯月,放下手里的杵臼,摘下皮尉放在桌上,去清水盆里净手擦干,再伸出双手来接这支发簪。将这玉簪交付到她手上后,她先将它小心地捧着端详,再转身举起对着刚出稀薄日光的漏窗观察它的样貌。

    如果说这样对光观察纹理和色泽的手法,一般是用在鉴赏玉的质地和价值上。那么怮璃露出的神态,则更像是在欣赏一片树叶的脉络,或是一根树干的纹路。

    那是一种完全纯粹自然的古老姿态,好像那玉簪前一刻还是贴近最原始、最原初的大自然的一部分,现在却被摘取下来,未经打磨,就直接由怮璃虔诚地奉在手上,让它吮吸久未谋面的日光。如此,怮璃便和簪子、日光,和她们所接触到的一切,都融为一体,化作,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回归到那个朴素本真的虚幻境界。

    “怮璃…”我久久不愿打断这静谧,“你识得这簪上的图纹样式?”

    许是被光晃了眼,才愣的神。她向我走近一步,从那与世无争的世界回来,褪下一身灿阳。

    “我并不认识,只是觉得稀奇,之前在书上从未见过这样的。”她挠着光溜溜的下巴赞叹道,“布施结束,我又有东西可以好好研究啦!珸逸,谢谢你的礼品,我很喜欢。”

    她笑着疏松发髻上的青带,挪出位置,再细细把那簪子插进黑发。

    “怎么样?这簪子是不是和我这身青衣很配?”

    “是啊。”我定睛一看,她新换的可不就是件素青深衣?但若说搭配,这衣裙的深色衣缘倒和我怀里的那块深浅相渐的蓝田玉佩,更加配适。

    “既如此,明日布施初日,我便穿这身去罢。”怮璃在我面前欢快得转圈,活像一只还来翔啼的翠鸟。看来这玉佩明日就有着落,我开心地与她起舞。

    翌日街头,我们架起棚子,将宽长桌案安放在西市路边。这里临近商市,又是各处农户进城贩卖、交换物品的必经之路。

    我们刚竖起布板,上书“无偿领药”四字,小桌就被里三圈外三层地包抄了起来。

    “这…”我担忧地看着一只只魔爪向我们袭来。

    “阿桂!”怮璃喊道。

    阿桂身背一块花岗大石,拨开人群,挤到桌前:“让开!”

    无人理睬。

    大家不知道他要做些什么,还在一个劲地拥挤、索要。

    阿桂索性背着石头跳上桌子,再转身把这大石扔回自己刚刚站立的寸土。重石落地,溅起一阵尘埃。众人这才顿了顿,稍微侧目来看这怪人。

    阿桂长得俊俏,如若好好读书,或许像他外表显示出来的一样,能做位意气风发的玉树才子。只是他私下偏是习武好斗,练就一身横肉,魁梧健硕。若谁扒开他的楚楚衣冠,恐怕早就被他肉块之间掩盖的无数伤痕惊得后退三步。

    大家还是不懂这冷面少年要做什么,但也因怕这石头砸到自己的脚,而吆喝着后面的人赶快往后退上一退。石前慢慢余出一块不大的窄地。

    阿桂嘴角勾起满意的笑容,只见他跳将下去,把那大石整个地放在胸上。身旁小莲不知从哪儿举起一把大锤,滂地一声,就把那大石敲得碎烂。

    怮璃趁众人还未缓过神来,立即高声道:“大家不要惊慌,玩个助兴的小把戏。恭请各位从外至里,一层一层地有序散开,排成纵队领取药物,否则…”怮璃捡起一块飞炸到眼前的碎石,“就请诸位用这碎石来承接这场表演,可好?”

    “搞什么嘛,吓死人了。”

    “发个药这么麻烦…”

    小莲站上高台,抡起大锤,大喊:“外面的人,听见了吗?好好排队!”

    外一层凑热闹的这才松动一下。

    “大家慢慢来,不着急,排好就发。”

    阿桂三人合力,大抵一炷香功夫,队形便初步成型。

    我笑道:“竟到了胸口碎大石的地步。”

    “小荷想看,阿桂想演。”怮璃向我挤挤眼睛。

    基石敲定,下面的布施,就可以正式开始了。除了小莲整理记录,小荷煎熬、分发解暑汤茶,我们三人各掌三种药包,依据来人具体状况,给予建议。

    直到晌午,暑气更甚,来人愈多,我们渐感力不从心。

    “诶,你干嘛插队呀?”

    “我没有插队,再说了,我年纪大,你让让我也是应该的。”

    “凭什么?”

    “我年纪大呀!”

    阿桂那队爆发了争吵,在这种皮化汗滴的时辰,动静闹得实在是震耳欲聋。

    “怎么了,阿桂?”怮璃问道。

    “小姐,这俩老人确实是一起的。”

    “一起的就怎么了?”那被插队的妇人更气了,“一起的就不能说一声,偏要说什么年纪大?应该?”

    这事放在其他人那,或许讲个几句,打个几拳,就不了了之。受气的照样受气,不平的照样不平,怮璃却是忍不了一点。她见那老人穿着齐整,很有人样,便把手头的患者交托与我,走上前去。

    “众所周知,每个人都有年老的时候…”

    怮璃要开始了!我推开药包,激动得搓手。

    “衰老这种事情,是我们大家都没有办法控制的。所以,怎么能责怪老人呢?”

    “对嘛,老人就理应得到…”那老者见得势,很是满意。

    “但是,您怎么能仅仅因为这无法抵抗的衰老,就不再把自己当作人来看待了呢?”

    “啊?你说什么!?”那老人暴跳如雷,仿佛一下年轻了十岁。

    “老人也是人啊,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可以听懂人话,明白道理的。可是,您干嘛要把自己搞得这么蛮横无赖,像发狂的野兽一样无端攻击呢?我不明白,所以要请教请教您,冒昧请问,您现在,还能够听明白我说的话吗?”怮璃俯下身子,像是怕老者耳背,听不清声响,很有礼节地一字一顿道:“请您,这位亲爱可敬的老人,依次排队,可以吗?”

    “啊!”老人一下瘫坐在地上,撒泼打滚。这阵仗,可把我吓了大跳。

    “阿桂,搀到树荫下去罢。小荷,给老人舀碗凉茶,吵吵是热闹些,但别把自己给累坏了。”哈哈,我们都悄悄笑了起来,乏气散了大半。

    日暮,暑热褪去,我们准备处理完手上的几位,就收拾回家。

    “小姐,有个小孩反复领了许多药。”小莲整理着名单,向怮璃禀告。

    反复领药的是有不少,无偿难得,多拿些,我们也不会在意。只是不知道这孩子到底多拿了多少,这样引人注目。我吃着茶点,暗自感叹。

    “什么样的小孩?”

    “哝,那位,正巧又在小荷那讨解暑汤药。”

    小莲眼睛一瞥,我们眼珠往那一转,那小孩很是警觉,放下碗拔腿就跑。

    “等下!”怮璃站起来喊,追了出去,就要消失在纵横街道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