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眉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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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朱楼宴饮

    何时的书楼闲谈?怎生此番入梦?此等小事,怎会惊起一身热汗?抬头询问阿桂,尚是五更天未明。我理衣双盘,令阿桂明烛焚香,静坐至天亮。

    许是那日阿锋中毒之事传播甚远,接下来几日的布施,客往大大不比首日,但来的总是感恩有礼之人,我们自觉轻松安逸许多。至于药物,叶家药馆向来低于市场价钱,想来直接去买,也不会如何。只是近来燥热火盛,入夜亦是难眠。

    至布施最后一日,阿锋又骑马前来,邀我和怮璃共赴夜宴,说是要感激那日救命之恩,我们欣然答应。

    夜宴地点还是定在京都风雅最盛的峮苑楼。因峮苑楼象征着历朝历代风气制度的开放与繁荣,即使坊市施行严格宵禁,此处破例,仍旧灯火长明,余音绕梁。阿锋这样喜欢玩乐的贵族子弟日日在此布宴,消磨良辰,自不必说,便是寻常百姓,也总要攒钱,一年一度来此赏玩一番。

    最近布施辛劳过度,这日早醒,我套上朝服便赶着要与怮璃一同入朝。阿桂半睡半醒,见我衣冠不整,未食朝食,便要夺门而出,连忙拦住了我,提醒我今日怮璃不用进宫。我卧床再睡,不到一炷香时间,又惊起要去上朝,结果又被告知今日我也不必入朝。我便彻底脱力,迷迷糊糊直睡至日暮,乘坐马车自去赴宴。

    未到跟前,远远便望见丹楼飞檐,金镶陶镂,映出彩釉烟火,波光粼粼。想是有些时日未在晚间出行,竟觉光照闪烁耀目,有些难耐。我吩咐阿桂去未闭的商铺买些丝绸,送给怮璃,以防等会烈焰刺眼。阿桂挑了根浅蓝的送去,我自下车先行进入。

    怮璃不太喜欢这种场所,原先我们闲暇,只是在人少时常来此处饮食。也不为什么交际应酬,只因此楼才人如云,各有所长,聚集各处地道美食佳肴,亭台楼阁变换时新,时有小桥流水,河畔造景,又有棂轩精舍,亲贵靡风。此地不仅能够暂满常人口腹之欲,男男女女更是琴棋书画,吟诗作赋的好手,往往令人深陷其中,流连忘返。

    入楼水厅之上,歌舞升平,绫罗绸缎竞争色。有女眉点朱红,脸施粉黛,半遮半掩地挥舞着水袖行个万福,前来迎我上楼。我不由露出笑意,想来她还记得曾经常与我一道来的怮璃最喜她水袖神韵,便找话问道:“屏壁何时上的银漆?”她还未答,只听身后嘈杂声起,旁人呼和,我转身见侍女推门,门外阿锋银勒骢马,佩玉鸣銮,跃身虎跳下马,转眼便伸手搭在我的肩膀之上,笑道:“多谢析王拨冗莅临,蓬荜生辉啊哈哈!”

    “说什么呢?搞得峮苑楼倒成你家了。”我见他神采奕奕,想是真的痊愈无碍,心放下了大半。

    “怎么?我迟早要把它买下来才好,让大家日夜玩乐!云胡不喜?”

    我摇着头随他一同登上旋梯。

    “诶?怎么不见怮璃同你一道?”他转身张望,“她不是喜爱熏香焚药嘛,今日这九微灯火,可是特地为她而燃。”

    我笑道:“你在吃喝玩乐上可真有够尽心尽力的,难为你了。怮璃手上有一单急症要医,处理完稍后便到。你放心吧,就算她再不喜你这眼花缭乱,花天酒地,答应了就定会来的。”

    “哼!”他把我一把推入门栏,看我直倒到罗帷锦垫之上,气昂插臂道,“我可不信你,我要自己去把她接来。”

    “诶!”刚刚建起的信任呢?真是的。

    他笑着示意侍人,转身离去。妓女戏曲自是从头演起,饭前茶点也陆续摆上桌案。我抿口细茶,闭上眼睛,跟着哼唱。是最近京都顶顶流行的西域女儿行,此篇情节跌宕生动,曲词雅俗并驭,怮璃曾与我谈论过其中章节,多加赞赏,而这曲调也是悠扬铿锵,浓抹相宜,想来怮璃喜欢,便让妓女先奏其他曲目,这个等怮璃来了,再一同欣赏。

    昏沉听了几章戏曲,金盆鲤鱼也是端上,还是不见人来。阿桂说送丝绸时怮璃已动身了,这是遇着了什么事情?我要阿桂寻阿锋来问,阿锋却自己推门进来,抢过我的酒盅猛干了下去,发怒道:“这怮璃怎么回事?如此迟来!不顾时间!?”

    我一手枕着头,一手挪出给他斟酒,煽风道:“就是就是,趁这次机会,你好好说说她。”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不说,倒叫我说!?”

    “我哪敢啊,你来你来。”

    “我不要,真是的,给你给你。”他把酒盅推还给我。

    我接过继续品赏,笑问道:“诶?这曲子唱了大半,怎么不见你最喜爱的小兰啊。”

    他看着我连连摇头:“果然还是瞒不过,你是何时发现的?”

    “你身上有怮璃才有的药草味……”

    “唉,真是防不胜防啊,朝廷该封您做药官才是的!”

    “少来,你把怮璃骗去哪了。”

    “我哪里骗得动她,那不是小兰,她生了点病,”他讨好地给我夹块他最爱吃的月牙肉,“我就跟怮璃顺嘴一提,只是顺嘴一提,她就立刻跑回家制药去了,说是今夜定要把药送来,便不来赴宴。”

    “病得很重吗?”

    “倒也没有,就是怮璃那性格,你还不知道?她想尽快把药做出来,又想尽量做得全面,不仅把病治好,还要把人调理得健健康康,你总是没少吃过她的苦。”

    “哈哈。”我深有体会地抿起了嘴,觉着手上的美酒也泛出了苦味,“那好吧,你有什么新鲜的事物,就拿出来吧,我替怮璃吃。”

    阿锋这人,粗中有细,细中有粗,若要说他有意支走怮璃,有事与我相谈,酒过三巡,他倒又端上了怮璃小时最爱的柿饼。

    “哝,你和怮璃最爱的柿饼。”阿锋示意手下把柿饼送至我跟前。

    “盛夏时节,竟也有柿饼?”

    “哎呀,我可怜的好析王啊,天天跟着节俭无度的好怮璃吃斋念佛,不知食味!”

    “胡说什么?前些日子我还和怮璃一起吃了…”

    “哦,还好,还好,还有个小荷给你们操办操办。”

    这家伙,怎么什么都知道得这么清楚?我拿起一块柿饼,觉得陌生。

    自母亲去世,我们就再没吃过。

    “啊…那话是那天说的啊。”我忽然醒悟道。

    “什么话?”

    “没什么,只是怮璃最后回答我的,到底是什么呢?”我拈起饼上的白粉,在手上研磨。

    “什么这日那日,这话那话,什么怮璃怮璃怮璃,珸逸珸逸珸逸,行了吧你们,一天天的,真受不了,谁有你们腻歪呀!?”阿锋突然忍无可忍地痛拍起桌子,“就是我,我那么多!唉!”

    “今日进门,还是你先提的怮璃。”我憋笑,小声嘟哝道。

    “好罢,好罢,我自罚三杯,自罚三杯,你随意……”

    我看他喝得晕头转向,一副不知天南地北的架势,便拿出手巾,包了几个柿饼,放在怀里。

    未几,我感到头晕目眩,腹部不适,就唤阿桂备车。阿锋这才拦住了我,邀我同去汤池醒酒。

    到那汤池楼下,又是一片张灯结彩,五光十色,看得我既呕既吐,很是不快。阿锋要赶阿桂离去,欲留我过夜,我一口回绝,并让阿桂坐在车内等候。

    阿锋与手下,那个身手非凡的高羽,一起扶我上楼。他们二人同我和阿桂一样,自是一对从小一起习武骑射的好手,布施首日若他在场,阿桂等恐得受些伤痛。

    此楼阶梯不一,许高许下,虽错落有致,然盘旋曲折,若稍有迟缓,便会分不清身在何处。我强打精神,默记路线。

    见阿锋推开一雕镂精良,宝石填缝的格扇门,里面桃香四溢,繁弦急管。京中大小皇亲贵胄,齐聚于此。

    我感到身体滚烫发热,脑髓流荡轰鸣,转身要走,阿峰拉住了我。

    “诶,干嘛?这就要走?”

    “这……太恶心了。”

    “恶心?你在说什么啊?”他把我拉回去看,“这不一直都是这样的吗?好吧,也可能你是第一次,还没有习惯,情有可原,以后习惯就好了。”

    他看我闭上眼睛,甩着脑袋,又要走的样子,拉住我问:“那你说说看嘛,哪里恶心了?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

    “这,不再像是人了,像是禽兽…人和禽兽还有什么区别?”

    “开什么玩笑,人和禽兽本来就没有什么区别的嘛,难道能说人不是禽兽啊。”

    “那既然人和禽兽一样,凭什么人能够吃飞禽走兽呢?”

    “哈哈哈,你,哈哈哈,你不会以为人是和禽兽有什么不一样才吃禽兽的吧哈哈哈,太搞笑了,禽兽不也在吃人吗?”

    “那只是少数。”

    “好吧,你该不会…真是认真的吧?”

    我用说“不然呢?”的眼神白了他一眼,但是懒得开口。他玩他的,我走我的,还是不要牵扯为好。

    “我回去还有事。”

    “得了吧,你除了看书还有什么事?书书书,书到你死,那些破书,你闭眼的前一秒,我都可以举到你面前给你看!这事呢?嗯?你以为你年纪大了,身体还能保持这么好的状态,还能有这么强烈的性趣啊?那可就说不定了。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我见的人多了去了,到时候你呀,就只有羡慕别人,悔恨自己的份咯!”

    “不会的。”

    “好了!他又拉我回来。如果我们是禽兽,我当然不希望被人吃掉。但是我们,”他真挚地拿另一只手指指自己的胸口,“我们是人啊,所以可以吃禽兽啊,因为我们不是其他兽物啊,就这么简单。而且,”他凑到我耳边,“只要你想,人,我们也能吃的,嘻嘻。”

    他见我反应不大激烈,附我身边耳语。

    “别提怮璃!”

    “啊,我以为你和怮璃亲近,能更好说话。”

    “怮璃从来都不是我等能左右心术之人!”

    我一下把他推在门上,头也不回地飞奔下楼。

    可怕的是,我这样做,不是因为太过厌恶,而是畏惧留恋。

    走下楼时,我扶着栏杆,抬头望他,看他摇晃手中的玉扇和肩上的头颅,转身轻轻掩上格门。

    那姿态,像是在高声质问:“我早看穿你,你难道当真以为自己没有七情六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