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眉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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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陌上漫游

    稀里糊涂坐上了马车,头和腹腔还是和稠浆一样被捣得稀烂。整理方才琐碎细节,这楼阁建造熟悉又陌生,阁中是男女老少皆有?未曾细看,似乎幼女居多。觥筹交错,宝扇华帐,前门架空弯绕,但后门落地,直达外界,是为了方便逃走?

    不,算了,还是忘了罢。

    我在心中默念“克念作圣”“克念作圣”,心却跳得猛烈。难道“克”念仅仅是对圣人的要求吗?常人就不需要克制自己了吗?我向来以为人与禽兽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人能够“克制”,然而,若是人不想做人,更不想做圣人呢?我感到,此刻,这个本就难以说服他人的信念,在我心中,也开始土崩瓦解。

    到了叶府,我直奔药房,一进门就瘫坐在平齐玫瑰椅上瞌睡。怮璃见我醉得厉害,给我熬煮醒酒汤药。

    “药已送去了吗?”我问,这才想起怀里的柿饼,摸索出来。

    “已送去了。”

    “吃柿饼吗?”

    “不必,刚刚阿锋打包了一份晚宴,给我送来,我已饱了。”

    我这才注意到药桌上摆的各色菜肴,面面俱到。阿锋这次真是用心,我自己吃那柿饼。

    “怮璃,你可能已经忘记了,有天你和我讨论妒忌之事,说妒忌和人身上其他的善恶本性一样,难以剔除,那个时候,你是在…”

    “我小时天天把自己关在书楼,与外界隔绝,哪还记得胡言乱语过什么。”她笑着取下我手里的柿饼,换上番柿红汤。

    她已经忘了吗?也好。我喝下一大口蛋汤,觉得腹胃畅快许多。

    “世间不是非黑即白,非善即恶。正是因为万物混沌,难分难解,我们才一起活在这世上,尽力寻求变革的,不是吗?”她调皮地向我眨着眼睛,我却感到心里的什么东西受到了很大的震撼。

    她笑得更凶了,像是要把好几天都没开怀大笑的分量全部颠倒出来。

    “这话不是那时你拿来劝慰我的嘛,哈哈哈。”她捂着肚子,抹去眼角笑出的泪花,“我苦恼的太多,只记得你这句,你倒好似反过来了,哈哈哈。”

    我放下瓷碗,伸手把她环搂过来,头则顺势倚靠在她小腹之上磨蹭。

    是夜,我梦到那日游圣光景,唐棣秾华,桃李相随。我驭马前行,风光无限,转身看叶莲叶荷,手持御花,轿侧缓行,轿中女子衣锦褧衣,正襟端坐。再看我瘫倒路边,无人搀扶,只能自己挣扎着翻爬起来,蹦跳着去看那轿子徐行。轿至街道末尾,我终于下定决心,奋起直追,却还是只能看它模糊的背影,远远离去。我陡然惊醒。

    此梦连做三日,但景致略有不同,轿中所坐之人也有差异。

    下朝阿锋仍邀我去峮苑楼宴饮,我还是找各种言辞推脱。

    “只是去峮苑楼,又不是汤池,而且你真的能不为诱惑倾倒?为什么?难道是我给的力度不够?”

    “不是的,”我笑道,“我从未见过你这么能举荐的。”

    “真是子随父志,”他小声嘟囔道,“那不是为这事,你为何如此面带愁容?”

    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我挠挠脖颈,放慢马步,“实不相瞒,我近日连做怪梦……”想必阿锋会有经验,我将此事托盘而出。

    “啊,这个嘛,一看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想成亲了呗。”

    “啊?”

    “啊什么,京都还剩几个公子哥没成亲的,像你,还有一个明确的对象。”他嗤笑道,“可是,梦里你又追不上,说明你没有把握,怎么,怮璃还不愿成亲吗?”

    “与其说是不愿成亲,她更像是……”

    “诶?你说梦见小莲小荷,是不是也准备纳她俩做妾啊?”

    “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她们两个多勤快可人啊。而且我们不都三妻四妾的嘛,倒是你,到底是从哪里被那种约束下人的伦理纲常给绊住了脚,到现在还这么执迷不悟?”

    “你少来!你可别对莲荷她们动什么心思,不然我和怮璃都饶不了你!”

    阿锋摆摆手,笑道:“我还没有到做违背人家意愿之事的程度。好啦好啦,继续说怮璃吧,怮璃她怎么了?”

    “怮璃原是喜欢点衣物饰器的,但是近来她不添新衣,进宫也只穿些旧服。我问她,她说不想太招摇,倒也符合她一贯简朴的作风…”

    “什么?这么严重你怎么不早说!?我告诉你,女为悦己者容,这说明她不仅没有所爱之人,而且连自己也不爱了啊!”

    “啊?你可别吓我啊…”

    “嘿嘿,就是吓你的,继续。”

    “好吧,怮璃她吃得也无之前多了,以前我邀她去酒楼赏景听曲,她总是愿意的,现在连峮苑楼最爱的糕点也不怎么吃了……”

    “打住!打住!真受不了你,你能不能说重点啊!说重点!”

    “嗷,重点的话,就是她将护门城的叔父,也就是叶老的亲弟,我们唤作二叔的那位,接了过来,教他打理药馆上下事物,我总隐隐觉得,她有一副随时要远走的架势。”

    “哈,这个很正常嘛。”

    “正常吗?”

    “当然!你个析王整天窝在京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自是不知。别说那些拼命考上来的文人墨客,时常贬谪各地,就是我这个偶尔命手下为圣上打理打理后花园的闲官,一年也起码有三至四次,腾出时间,带着全家老小一起出游,哪次不是尽兴再归?”

    “啊…这样吗?”

    “哇,你是真的不知道啊,你都没发现,有时我不在!”

    “既如此,那我便先发制人,邀怮璃同游,多谢,再会。”我不顾阿锋寂寞的神情,调转马头,开始琢磨用什么东西来向怮璃开口。

    幸而怮璃还是喜欢收集些小玩意儿,我便还能时不时地多买些备在身边讨她欢心。那不如现在就去东市看看,有没有些新出土的金石器皿,或是新运来的异域饰品。

    我下马让阿桂将马先行牵回,独自走着,一边走,又一边暗暗担心,若是对凡事的兴趣都渐渐散了,那么,到底还有什么是值得怮璃留恋,可以让她继续留下来的呢?

    挑到些青铜器皿和青黛珠串,我又暗自思忖着往回走,忽见一身影,有些眼熟。

    是上次那个倒药投毒的男童!

    做了那种事,竟然还敢跑到这里来小偷小摸!我想上去把他逮个正着,但转念一想,这样或许太过鲁莽,他还幼小,在这种场所被其他人发现了,我拦不住,被当场打死也说不定,还是先去他家,找他父母,看看该如何处理吧。

    我把物品放进怀里,悄悄跟随起他。

    从京都到护门城,再到城外;从晌午到傍晚,再到夜深。他一路走走停停,漫无目的。一会儿踢踢地上的石子,一会儿扣扣人家好好的墙皮,又随手摸了不少小摊小贩,或者一些商铺摆在外面的零食来吃。终于来到一草堆前徘徊,不再四处走动。

    说真的,我有来过城外吗?好像一次也没有,最远也只到过护门城楼。没有想到啊,原来城外是这样连绵的山峦包裹,形成天然的护城小院。并且这些山脉的缓坡耕作良田,陡坡开发作梯田,平地则错落民居,使京都的粮食供应,得到了很好的保障。

    我不觉欣赏起这稀黄田园景致,想着带怮璃来这游玩,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那男孩却趁我不注意奔跑起来,我喊住了他。

    他不再跑了。

    “孩子,你家在哪?天黑了,为什么不回家?”

    他应该不记得我,转头目视那间房前种着菜地的小屋。

    “住得不远嘛,”我微笑着逐步靠近,“你的家人呢?怎么不回家?”

    “没有。”

    “没有家人吗?”我胆怯地问,那菜地像是荒了很久,屋里也无火无烟。

    “昨天有的,之前也有,爹、娘、小妹。”

    看他回答得很流畅,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我问道:“那你爹呢?不在家吗?”

    “出去要饭,没有回来。”

    “你娘呢?”

    “还没死。”

    “那你小妹?”

    “死了。”

    我感觉他是在怀着恶意打量我,嘴角若有若无的笑略显奇异。这只是场孩童间随意捉弄的无聊玩笑。不管怎样,这种拮据的生活条件或许是会促使人做出一些过火的事情,找父母说,可能也没有什么好的结果。

    哈,我就是在或许与可能之间存活的家伙。

    我从口袋里掏出钱袋,刚刚买完东西剩得也不很多,但还是递给他。

    他自然地接过去,像他顺走任何人的东西一样自然,打开来看了看,然后又看看我。接着他使出全部力气,一下把钱袋抛得老远,十足像那些公子哥拉弓投壶一样的神气。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连忙解释道,“你以后有能力,赚了钱财,可以再还给我的。”

    我一边说,一边小跑着去捡钱袋。幸而回来时,他还在那儿,并没有跑开。我想,他应该是还有什么话要说,但又不知道要怎么让他开口。

    “你母亲病了不是吗?这钱拿着,给她买点药,那样…”

    “她不是病…”

    “什么?”

    “她没有病…”咦?我记得上次怮璃是提起过的。

    “那是什么?”

    “饿的。”

    他似是在瞬间失去了周旋的兴致,麻木地看着我,像看着一条案板上的鱼;又像是那条鱼,看着执刀的我。

    “娘瘦,娘饿,娘要宰鸡。鸡饿,鸡瘦,妹妹放跑了鸡。娘找鸡不到,拎起妹妹如拎鸡。妹妹瘦得像小鸡,不挣不扎地被放到案板上,剁煮吃掉了。妹妹也饿,妹妹也瘦,妹妹身上没有肉,娘是吃不饱的。所以现在等娘吃我。等娘吃我……”

    一字一句,像是初见空气,吐出的一个一个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