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眉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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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剪径劫丽

    我看怮璃往前院走去,估计又要听李母哭丧,就先去厨房讨些东西来吃。

    小荷翘腿坐在指挥的高椅上,正磕着瓜子,见到我,从椅上下来想要行礼,但看旁人都在,又只是垂手站着。我想,我在她心里可是立了个冷酷严厉,还有点暴虐的模样了。

    “兄长,饭菜已上了一轮,可以去吃了。”我点点头,没动身,小荷又把一盘刚做好的桂花糕推到我面前,“不过也不白来。”

    我笑着拿起糕点吃,吃了一块问:“小荷,你知道小莲推荐的谁阴配?”

    “不知,”小荷想了会,说,“好像是个厨娘,”又转头扫视了下厨房,答道,“几日不见小红,想是她了。”

    “小红?长什么模样?”

    “高瘦的那个,模样挺好。”这话代在这浚城大半数人的身上,都可作数。而且我竟然怎么也想不起来前些日子找小莲茬的厨娘长什么样子。

    “您想看冥婚吗?大概还是用之前的那一套,有什么不一样的,小莲和凶肆的人也改得差不多了。”小荷凑在我身边,说话声音降得更低,让我觉着这件事不仅隐秘,还有点阴森森的。

    “不,还是照怮璃说的,明日走。”

    “那小猫呢?”小荷难过地嘟了嘟嘴。

    “我会跟怮璃说的!”提到这事我就头大,我又包了块桂花糕,灰溜溜地走了。刚走到门口,就迎面撞上小莲。她一见我就知道我来这的意思,退到门外远一点的地方等我。

    我看她今日穿了件簇新的黄纱百迭裙,和发上簪的桂花相得益彰,禁不住多盯了会,小莲就淡淡笑道,和身上的桂花香一样淡淡的,又能引起人的注意:“弄脏的旧衣,只能坚持三日。”

    接着她在空中比划起三个指头,捂着肚子笑:“只三日,只三日,就索然无味。”

    今日的小莲真像桂花一样灿烂,好似以往都没今日笑得这么轻快欢畅。我把桂花糕给她,让她尝尝,顺嘴问:“那那个厨娘?”

    “您觉得是我有意害她?把她推进活人棺材?”

    “不,既失了兴致,还追究什么?”

    “哈哈,您真是大人有大量,我是不记恨的人么?不过小红嘛,确实是她来求我的。”

    “求你!?”

    “也跟浚城风俗有关。这配了冥婚,不但小红家里可获一笔丰厚的彩礼,而且小红她自己也不必再做厨娘,还不用担心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就被逐出城去。小红是灵光的,一得到消息就跑来跪着求我,我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她呢?”

    “她把她自己卖出去了。”

    “生不在此,死得其所,美人城葬美人骨,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愿景啊……”

    “小莲,你也有这样的念头吗?”

    小莲摇头:“我在这待不久的,捣腾衣裳妆容也就是一时兴起。”她打开纸包,把桂花糕拿在手上,赏玩了会,但没有吃,“析王,您知道您见到我现在的这个样子,要我每日早起打扮多久吗?我可不想犯懒了,心情不好,或者生了病,还要颤颤巍巍地描眉画目,只求别人看得顺眼些。”

    “如此也好,顺从自己的心意,是最好的了。”我和小莲一起回到厨房,想再拿块糕点。

    小莲只和小荷嘱咐了几句收拾行李的事就走了,我也想走,却又被小荷逮个正着。

    “兄长!我想起来了!”小荷把我拉到一边。

    “想起什么?”我差点被糕点噎住,小荷赶紧找茶水递我。

    “抱歉,我就是突然想起前几天,我告诉小莲……”

    “什么?没事,我已经不噎了。”

    “就是,就是,嗯…小红和人私通!”小荷脸红了一下,又渐渐发白,“析王,您说,小莲会不会是因为我的话,才让小红去配阴婚的呀?”

    “不会的。”

    “真的吗?要不要把他们找来问问清楚?”

    “不会的!小荷!小莲已和我说清楚了,没事的,你放心。”我温和地挤出笑,“这个桂花糕真的很好吃,我们拿点给怮璃尝尝,顺便问问小猫的事?”

    “好!”

    席间的菜已上满了,但怮璃还没有吃,小荷把桂花糕端上,哄着她吃了几块,又靠在她身上撒娇。

    “怎么?有什么事啊?”

    “阿姊,那些小猫没了母亲,我想把它们带在身边,好不好?”

    “跟着我们,就只能挤在小小的篮子里,随马背奔波。”

    “它们很乖的!那就养一只行吗?”前面那句是我们商量好的话,可是没想到只第一轮问答,小荷就立刻让步,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是一只三只的事儿,如果是三只貌丑性劣的猫,你还会养吗?而且我们自己都要靠向别人讨饭过活呢。”

    “会的!”这句话答得好,我接道:“小猫用不着什么额外的开支,吃点剩饭剩菜就行。”

    “嗯嗯!它们被赶出家,本来也是四处找吃的,只是现在跟我们一起而已。”我憋笑,哪里这诺大的浚城里找不到一家收养这小猫的?竟然被我们说得这么可怜。

    “好,只要你对它们好就行。”

    “好欸!”小荷使眼色向我道谢,立马跑去给小猫准备篮子。

    “怮璃,你吃过了吗?”

    “还没,刚刚不饿,被小荷这么一闹,倒有点了。”她鼓鼻笑着,往碟里夹了块豆腐。

    “怎么?李母午后还要哭丧吗?我们明日就要走了,这几日你都没有好好休息吧。”

    “我有什么事做?休息得挺好。只是我欣赏白家编纂的律法条文,尤白阜最甚。其言反复强调法亦有情、法随事移,每条斟酌再三,能容最宽、最严之度,我曾誊抄拿它练字,倒背如流。可是如今看来,他私下试行的一道规则,会掩住多少人的口鼻?浚城的百姓不是人吗?这样做究竟对吗?我真想问问他,如果他是被试法无声无息沉淀掉的一粒沙子,他会心甘情愿吗?”

    “这话你定要同我一起回去,亲自跟他说!”

    “好!”看怮璃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拍案叫绝,心里更是连连称好。看来怮璃是愿意回去的,都不用再旁敲侧击。

    我拾箸看桌上的菜色,清淡爽口,连主面上也点着菠菜翠绿,不见油光,应该很合怮璃胃口。她果真吃得不慢,像是鼓足了气要和白阜理论,我却渐渐放下速度,留意一旁稍歇的李母。

    母亲向来赏罚分明,即使境况一度落魄,也总能把全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坚定地维持君臣父子、妻妾奴婢的伦理纲常,加强一系列惩治手段,那不是因为她真的有多么赞同,只是她的时日和心力不允许她再做什么其他事情。而我呢?我明明知道她的顺从是出于无奈,知道我自己也是无能为力的,却还是难掩对她的不满。日日说笑问好,更多的是为了迎受她的宠爱。她圆寂后,我享用着她制定的家规带来的平和,学她盘坐既能清心,又能把贤良孝顺的名号坐实,可对她的情谊,却在母丧结束的日子里,随着封王入仕的大好前程,被我逐渐抹去。我不喜她的一味供给,更反感在她身上看到父亲的影子,看到受约束的我的影子。我拿起酒来大饮一口,是该断绝的,断绝得好!在人死后再大做文章的,就交给那些擅长钻营后事的人去做吧。我既已选择跟随怮璃,跳出母亲立下的标杆,跳出固守原貌的圈子,就该再决绝些!众生之所以叫众生,就是无有男女、尊卑、上下、异名,母亲只可说,不可做的,如今我也要试着做做看!

    这样下定决心地看着李母在台上进行作为小公子母亲的最后泣诉,决意不再打扰。怮璃却还是走上前去,又给她擦拭了回脸。

    她看我直愣愣地盯着她下来,抚着手笑道:“我想,哭久了,眼睛是会痛的,很痛很痛,所以,没法就这样看着。”

    我心软下来,叹气道:“前几日还说要帮忙疗心,今日却连陌生的母亲也不知该怎么面对。”

    “无妨,慢慢来。”

    我们回屋整理自己的行囊。在路边坐诊时除了金银细软,怮璃还得了不少珠宝,现在她准备把这些珠宝分给琼娥和小红。

    “珸逸,你还记得吗?本来我是被凭栏而坐的小公子吸引来的,可是到了李府,却不知该怎么面对他。这次出行,我打的可是郎中的名号,可是身上没病,怎么治呢?”

    “如果我早点想到要找他谈心就好了。”

    “谈心?谈什么?珸逸,他的身上一点伤也没有。说得更细些,他除了腕上被绳子捆绑的红印和手指扒开木板受到的损伤,其他地方没有任何伤。”

    “所以不是心伤吗?”

    “心伤…”她喃喃道,“我觉得更像心空。其实我不明白,蓄谋已久和心血来潮,是不一样的吧?哪个更容易得救?慎终追远、事死如生…对一心求死的人讲空泛的大道理,会不会太残忍?早就想了结,终于了结了,对他来说,难道不是一种解脱吗?”

    “所以你是故意不见他的?”

    “是…”她撇撇嘴,“来求医问药的总是求生之人,一下遇到个寻死的,倒让我措手不及。”

    第二日启程,我换上拜托小莲准备的粗布外衫,身上也减得只留腰间的蓝田玉佩。小莲更是放松,不用早起给我们上妆,她今日索性一整个地素面朝天,让脸上的蝴蝶斑好好地在大日头底下翩飞。

    上次见小莲的蝴蝶斑还是在她刚来府上不久,那时我跟小莲小荷还不熟,但凭借这斑一眼就能认出谁是小莲,谁是小荷。可是没过多久,二人的脸蛋就变得一样白净,再过一会儿,二人的眉形又开始不同,到最后,光看衣裳就能分辨出谁是谁。所以我一直以为小莲的斑早就医好了,倒没有想过实际上只是她一直在用妆粉遮盖。

    “小莲,你又挑绕路的小道走,是觉得我们这些日子过得清闲,要为我们寻些乐子吗?”小荷篮子里的小猫喵喵直叫,叫得我们心里痒痒。

    “‘大路有水,小路有鬼。’水生财,鬼生病,你觉得小姐更喜欢哪个?”

    “我知道嘛,”小荷嘟哝着,“就是替黑珍珠们抱怨一下,它们还不会说话。”

    “那你得好好教教它们了,别让人冒名顶替,说些它们根本就不想说的话。”真是闲了,二人斗嘴斗了一路,后头的阿桂几次想要插话,都插不上嘴。

    颠簸了大半日,我们终于寻到一处驿站歇脚。自离了浚城,就是一路的山连峰,沟连壑,平地甚少。这时才隐隐发现,很多地方,压根就没有什么大路。若是没有众人的笑闹,猫儿的叫唤,都不敢想象这样的野行该有多么孤苦。

    驿站宿了好几回,可山还没翻过一座。秣马养人,怮璃攒下的银子远走高飞之际,身子骨最强健的阿桂在夜里突然发起高烧。小荷听他说胡话,掀起裤脚看他的腿才发现,被蚊虫叮咬的地方烂得流脓,明摆着不是一时半会发起的病症。

    小荷哭着怪他不早点说;小莲骂他不说,反而更耽误了行程。他口干舌燥的还要嘴硬:“只是一股瘴气,抗抗就过去了。”

    “人家说我们这儿有瘴气也就罢了,你什么都不懂,还跟着瞎嚷嚷什么瘴气!”小莲气不打一处来,都想在他罕见的好肉上再狠狠掐上一把,落到实处,却只是拿沾水的布清洗脓液。

    我们的灯油一再节省,还是早就耗尽。荒山野岭,只能向驿站讨些松木。怮璃借着烟雾缭绕的微光,迅速地在药箱里翻找药材,桂枝、山药、知母…手掂了一回,就接过我手里的松木,把药包塞我怀里,要我给小荷送去煎熬。我握住她的手,说了声“没事”,急急出去。小荷端来药汤时,怮璃用枣核大的艾炷在穴位上施灸。服下第一煎后,阿桂的烧退了下去。天明时,阿桂已经能够挣扎着起来要继续赶路,被小荷硬是按了下去,一早一晚服了两剂药。

    “用药太烈了。”怮璃边说边在本子上记记记,“身旁的人倒下真和别人是两样的。”

    这是次要,我觉得就是见了一面的驿卒病了,怮璃也会这样给他医治。只是这里偏僻,不比京都有叶父兜着,其他医馆护着。好在阿桂恢复得快,我们只休整了三日,就继续上路。

    天干物燥,行至一紫竹林,竹杆挺拔,竹叶泛黄,我们都不觉慢下步子。

    “秋末蚊虫如猛虎。”听怮璃说,我回头果然看到阿桂在偷偷解袍子。

    “就是,不要又把什么裤脚管手脚管什么的统统卷起来,上赶着送最后的饱餐。”

    “嘿嘿,听说竹林子里蛇也不少,大家都仔细些。”

    “蛇?有蛇好,还可以搞点蛇肉吃吃。”阿桂一边系紧衣口,一边巴巴地流哈喇子。

    一阵秋风,把黄得沉重的叶子从杆上拖下,刮擦我们的脸颊,旋转着在空中悬置,久久不愿落地。

    “小姐!”走在最前面的小莲勒马回头,一阵狂风把停在原地的小荷卷上天去!

    小莲见状赶紧示意我们都翻身下马。离了那阵裹挟竹叶与尘土的旋风,我才看见有白影在林间窜动。

    阿桂立刻冲上去和小荷一起对付白影,却又不认真打,只是把小荷拉开一段距离,看他攀着竹竿舞弄一套花拳绣腿。这小子,还不知道腿有没有好透就这样闹。

    “快下来!”我把怮璃和小莲拉到身后,冲他大声喊道。

    可是那些白影四散开来,不与他们正面过招,把阿桂和小荷引到别处。我心一紧,往后拉怮璃的手,却摸不到,回头才发现怮璃和小莲都不见了踪影。怎么回事?我也爬上杆子,脚却被人拽住。

    “析王!别追!他们有毒粉包。”阿桂在下面一手拉我的脚,一手拿衣服擦拭脸上的白粉,“小荷都中招了,我们更是…”

    “对,析王,他们有备而来,我去追小姐,您放心,我定护好她,”小莲只素净了一天,如今凑我面前,我能很清晰地闻到她脸上的胭脂香气,“方才白衣眼熟,或许姜侯知道。”

    说完小莲蒙上白布,也消失在竹林尽头。

    姜侯?怎么又是白影?天色将暗,我心中暗自猜到了几分,转头对阿桂说:“快备书信!”却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