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眉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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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梨涧水深

    在黝黑的洞穴里醒来,四周苍茫一片。我觉得我的身子很沉重,心里却空荡无物。有人掀开我脸上的野草,我动了一下,睁开眼睛。于是,被捆缚的手脚解开了,有人扶我坐起。

    “析王,您终于醒了。”是阿桂的声音,他把饼和水壶塞进我的双手,我没有力气拿,它们又掉了下去。

    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阿桂估计已捡起了饼和水壶,静静候在一边。我突然想起要给姜锋写信,喉头动了一下,阿桂就把粘过水的饼子送到我嘴边,拿它濡湿我的唇,然后再拿水壶给我喂了点水。

    良久,我问阿桂,他说我已昏睡了三天,说完又要把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什么?”

    “小莲的来信。”

    “上面写的什么?”

    “安好,勿忧,旬日见。”旬日?十天?已过了三日,还剩七日。我让他把纸条塞进我怀里。

    “给姜锋的信呢?如何?”

    “没写。”我心这才颤动了一下,但好像再动弹,它就会从我胸腔滑落,摔个粉碎。已过了三日,信来往需要几日?

    “析王,您先在此休整,千万不要出去。我夜里有事,等下再来看您。”阿桂把我扶到墙角,撒些杂草在我身上。我想拉住他的手,让他抓紧通知姜锋,但手还没能摸到他,他就急匆匆地出去了。

    似睡非睡了会,我把腿掰起来靠着墙打坐。我这是怎么了?会没事的,等阿桂回来问问清楚就行,只剩下七天了,只是七天而已。

    听到阿桂回来,我还是止不住地询问他去了哪儿,做了什么。见阿桂支支吾吾不愿回答,我更是焦躁不安。

    “析王,您信里要说什么告诉我,我想办法寄出去,其他的您就别问了,七天后您会见到小姐的。”这就是我想要的众生平等?我的贴身侍从都有事瞒我?为什么我放不下?不信任他吗?思来想去,我还是预备拿软语相磨。

    “绑我们的是什么人?我们好像被黑影塞进了麻袋,拿我们下围棋吗?一会黑一会白的,阿桂,你从哪儿得的炊饼?还是热的,为何不说话?阿桂,你…还在吗?”

    “在的,析王,您只管吃就行,入夜我就要走了。”

    “诶!阿桂!你在生我气吗?不管什么,和我说说吧。”

    “您不是不管这些的吗?”

    “管的,管的,而且,我有点怕黑……”

    “啊?哦,对了,那我就再坐会吧。”

    已经很久没有和阿桂独处了,想来还是从花楼宴饮之后,他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躲避我。是那晚的事情吗?说实话,那晚阿桂提出的疑问,就像是我养的一只小鸟小鱼,突然开口讲话,离奇又失真,却一直牵绊着我。远离京都,一切都那么轻易地失去控制。可是如果连我也无法面对这种失控,以后要怎么说服他人?

    “阿桂,和我说说猫皮的事吧,你怎么会想到要给小荷送猫皮呢?”

    “姜侯打了猎,不也喜欢把猎物送给妻妾的吗?”

    “是,但你知道小荷喜欢那只猫吗?”

    “知道,就是因为喜欢才送的。”

    “为什么?”

    “那猫皮质光顺,老了就没这么好看了。与其让它老死,不如在它毛色最鲜亮的时候,把它送给喜欢它的,会珍惜它的……但是它真不是我杀的!我没必要连杀一只小猫都不敢承认!”

    “那你和小荷因为这件事关系变差了吗?”

    “没有……要说小荷有什么烦心事的话,就是小姐没有赶小莲走。”

    “什么?”

    “您忘了吗?在韬剔小姐可是要小荷留下的,但在浚城,小姐却连提都没提。算了,我说这个做什么,我们的命都是你们的,要怎么支配与我们无关。”

    “不是这样的,阿桂,怮璃已经觉得她做错了,去留该由你们自己决定。”

    “那我要留在这里,您也答应吗?”

    “这里?这里是哪里?你带我出去走走,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不行,您不会接受这儿的,除非您命令我。”

    我叹了口气道:“好,我命令你,明日带我出去。”

    “是,析王。”

    第二日,阿桂扶我出洞。这天是个阴天,没什么光,但我的眼睛还是适应了挺久,才可以慢慢睁开。外面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怖,顶多就是一些杂草灌木,里面会住些蛇虫小兽。阿桂穿了件从未见过的短褐,精神得很。

    “新做的衣裳?给我也办一套吧。”

    “析王,这衣裳可不是谁都能穿的,而且这里的人都以为您已经逃走了,再见到您,我们两个都得遭殃。”

    这么可怕?可是我看这里山明水净,远处也是一派祥和的田园风光,不像是有什么山贼作乱的样子。阿桂扶我到小溪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我看溪水清澈,拿它扑了扑脸,再掏出怀里的字条。

    “安好,勿忧,旬日见。”是怮璃的字迹,我松了口气。

    “阿桂,背着我寻到这处山洞,也走了不少路吧,辛苦你了。”

    “不辛苦,就是这小莲,竟然安排一只乌鸦来送信,都不怕我把它射下来,杀了吃掉?”

    我笑道:“那给姜锋的信送出去了吗?”

    “送了送了,就是寄的时候,我孩子捣乱,把那鸦弄了点伤,但是还有六日,一定能到的!”

    “你孩子?阿桂,你在说什么呀?你真的在这里成家,打算久住了吗?”阿桂意识到自己失言,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怎么回事?这是真的遇到了土匪?阿桂是为了掩护我而留下的吗?还是他本来就想要过这样农耕蚕桑的寻常生活?不会吧,阿桂是喜欢小荷的,他怎么可以?可是我带他出来时,也确实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

    我忧愁地望着静静流淌的小溪,它虔诚地映出苍穹的底色,却纵容水流给它叠加叮咚的声响和水草鱼虾的鲜腥。日之夕矣,鸟雀归巢,鸡栖于窝,羊牛下来。难道这是我和阿桂最后相处的时日了吗?如果放他走,我去哪里能够找到像他这样身手矫健,又言听计从的…人……

    晕染了余晖的溪水里,像是有人在底下放了一把凉凉的火,奇迹般地燃烧起来,但又不能烧出水面。在这样平淡的波澜里,摇摇晃晃、一起一伏地冒出个不大的包袱。我怔了一怔,使劲扭了扭眼睛,可那包袱确像是我许久前丢掉的药包,挥之不去,又跟着我浮上水面。

    “阿桂!那水里的是什么!”

    “析王,时候不早了,我该回村了。”阿桂背着柴禾,过来拉我。可我分明看到不远处的溪流上漂着一个长条包袱,它现在漂到我的眼前,马上就又要漂到远处去了。

    我赶紧抽出阿桂背上背的一捆树枝,拿它去够那个包袱。阿桂见状立刻拖住我,不让我滑下去。

    “婴儿!是个婴儿啊!”我解开包袱,看到里面包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可是怮璃不在这儿,它全身湿透了,气息很微弱。”

    我把她从包袱里解出,交给阿桂,再脱下我的外衫包裹。阿桂这个小子,拿他那只病倒时,三只小猫亲昵地又舔又蹭的糙手,却只肯提着婴儿的脚踝。

    “析王,您这是做什么?这就是个死婴。”

    “还没有,你帮忙的那户人家有没有婴儿,讨些米汤来喝吧。”

    “是,但我今夜脱不开身,只能明日再送来。”他奇怪地看了我一圈,还是扶着我走回山洞。

    夜里,婴儿都不啼哭,我把她抱在怀里,她冷硬得就像块河里刚拣上来的石头。这不是我第一次抱婴儿,可是怮璃是热的,是暖的,她让我感到蓬勃向上的生命力。不一样了,或许真是不一样的。溺婴之风我是在书上读到过,可是真的能忍心这样做吗?那孩子漂到了我的眼前,我难道能见死不救吗?我抱着她蜷缩了一夜。

    大概是天明的时候,阿桂拿水壶灌了米汤来。不仅有米汤,他一路还摘了许多果子。深秋瓜熟蒂落,昨日他不拿果子,只给张干饼,今日我却能跟着这孩子享享口福了。

    “熬不到见怮璃怎么办?阿桂,这是谁家孩子,被扔出来她母亲知道吗?我们……”

    “析王,这里不会有人收这孩子的。”

    “为什么?不收,只给她看看病呢?”

    “析王,您看不见她脸上的这块斑吗?”

    “是胎记,小莲脸上的斑可遮,这个有何不可?”阿桂撇嘴不说了,只是干瞪着我。

    “有什么话你直说吧,我答不上来也无妨。”

    “那我就说了,一个婴儿,又不是一只小猫,捡了就捡了,谁要呢。还是说,您压根就不觉得她能活下来?”

    “我都没想那么远。”

    阿桂听了这话,直接撂下斧头,连柴禾也不砍了。我奇怪地看着他,不知道这话是触到他哪根线。

    “析王,我真是搞不懂您。其实送猫皮那天,我先遇到了小莲,她喜欢衣裳,我是想给她也做张兽皮的,可是她拒绝了,她不好,她一点儿也不好。我没想到过去那么久了,她还在为我小时凌辱她妹妹的事生气。她很奇怪,那个时候你袖手旁观,现在跑过来关心她们做什么?”

    “阿桂,人是会变的。”

    “您是说您现在跟着小姐治病救人,变了吗?那好,既然您肯为小姐改变,又不打算娶小莲小荷做妾,就该早些让她们死了那条心!”

    “我没有…”

    “那您老是向她们打探,真的只是为了小姐?若是那样,您为什么迟迟不打探我呢?我和小姐也不是没有交集,要不是这次意外被人绑了,您会问我吗?您会知道这些事情吗?”

    我凄惨地扯扯嘴角。只是叫阿桂学剥兽皮,他什么时候学着会剥人皮?见我不答,他显然还是没想就这么放过我。

    “不过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一点,对自己不利的事,人总是不会做的。”他最后撂下这么一句话,又捡起斧头砍柴,一边砍一边笑道,“说出来果然舒服多了,一直憋憋憋,憋死我了!”

    “吃醋的人真可怕!”我冲着婴儿叽咕,“可是我没想到阿桂的心这么软,看来他也变了许多。”

    “这是梨,香脆清甜,像不像葫芦呀?这是火棘,酸酸甜甜,像不像小柿子?”我边吃边逗女婴玩。喝了点米汤,她蔫巴的小脸上终于浮现出丝血色。她是想活下去的!不知漂泊了多久,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却还在喘息着!瓜果各从其类,更何况是人!?她的父母呢?为什么生下她又把她扔掉!?把一个还不会说话的生命,丢进冰冷的水里,哪里的风俗可以纵容这样的罪恶!?

    我站起来,说:“我要找她的父母!”

    阿桂砍得正欢,不搭理我。

    “我不信,这里的人生活得不好吗?母亲十月怀胎,怎么舍得亲手把自己的亲生孩子推进水里,怎么可以就这样与自己的孩子分离!?阿桂,他们一定是瞒着母亲这么干的,他们太坏了,他们不是人!”

    “好了,析王,我得走了。”

    “你又要去哪?为什么不告诉我?”

    阿桂转身拎起柴禾就走,走出去一段路又折回来:“析王,别跟着我,不然死的就是三个了!”哼!我气得跺脚,泄了愤又挨了训,脾气还是又爆又硬,什么事不能和我说呢?

    “阿桂,给她起个名字吧,总是你给她带吃的,你帮忙想想。”

    “我?我不会起名。”

    “不难的,让我想想,之前给怮璃起名时,叶父…只让在中药名里随便挑一个,后来还是大些了,再让取个别的名字。”

    “您熟悉,那还是您取。”

    “不,你来,阿桂,没有你,我们都活不了的,不是吗?”

    “她是从水里来的孩子,那就叫水来吧。”

    “好,水来。反正以后她不喜欢,还可以再改。”

    “什么嘛,析王,您觉得我起的名不好啊!”

    “哈哈哈,没有啊,水来好呀,水来好。”

    日至中空,水来的气息渐渐平了。今日喂她喝米汤总喂不进去,还老是吐出一些清水。我以为太阳起来了,让她多见见光就会好些的,可是脸上又泛起了红疹。

    “如若在京都,我多同你坐堂,多听你讲些药理,是不是就可减轻些她的痛苦。”

    “析王…”

    “真的不能找人给她看看吗?怕是…过不了今晚了。”

    “这里死人有三个去处:扔在水里,干净;葬在院前树下,是可美树丰果的;还有一处叫婴儿塔,想去的话我可以带您去。您既让我起了名,她的去处就由您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