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区

    银英的豪华飞空艇

    殷争疲惫地躺在座椅上，他身上的疼痛感已经渐渐消退，但他依旧无法动弹。

    银英坐在他的对面，轻轻拨弄着纤细的手指。她不时抬起头看他一眼，她的表情就像看着猎物的猎手那样心满意足。

    她那双白皙的手经过机械改装，十个指头上都装了微型激光发射器，只要他敢有逃跑的念头，她当场就会在他的身上戳出几个窟窿。

    他面朝着舷窗外，有意避开她的视线。

    他们乘坐的飞行器正从一片群岛上空经过，朝着远离陆地的方向飞去。

    他已经感受不到太虚信号的存在了。

    感受不到太虚信号不一定就意味着他的身边没有太虚系统的纳米级监控器。但在基础条件落后的旧时代保留地，在茫茫海平面的上空，空气中存在太虚监控器的概率为零。

    陆地渐渐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中，但猎手迟迟没有任何动静。

    “这个地方没有别人，”他提醒对方，“海面上也没有纳米监控器。”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的脸上露出了无辜的表情。

    “你有什么目的，直说吧。”

    “没什么事，我只是纯粹想要找你叙叙旧，你为什么要这么排距我呢？”

    “我只是很忙，不想浪费时间。”

    “觉得我漂亮吗？”她动作轻柔地拨弄着发丝，用俏皮的眼神看着他，“你是不是还对我有好感？”

    “看在相识一场的情分上，坦白一点，不要这么玩弄我。”

    银英没有理会他的冷漠。她从冷藏柜里取出了一瓶红酒。

    “喏。”对方将一个盛着酒的杯子递到他手中。

    殷争默不作声地接过杯子，他抿了一小口，那种绵柔的回味似乎唤醒了他曾经拥有过的温柔。他打量着杯子里的液体，他刚刚喝的那款酒有一个很动听的名字——承君一诺。

    “你这是——”他不解地看着对方。

    “你愿意跟我度过余生吗？”

    他以为对方在玩弄他。他直视对方，却在那双漂亮的眼睛中感受到了真挚的情感。

    他的态度变得平和了一些：“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打算离开这个世界了。”她转头望着窗外的海面，落日的余晖洒落在她的脸上，显得她更加美丽动人了。

    他的怒气顿时消散了大半。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许多种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在远离喧嚣的寂静之夜，在人声鼎沸的城市街头，每时每刻都有人服下剧毒的药物，割开脆弱的颈动脉。

    在这颗行星上，许多人预见到自己即将放弃挣扎，于是他们决定赶在自己不可避免地走向沉沦与堕落之前结束自己的一生。

    这是一种比较独特的体验，对于因被折断羽翼而再也无法企及天空的人而言，无尽的寿命是最大的折磨。

    这种做法无可厚非，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在糜烂的世界中持续对抗长久岁月的侵蚀的。

    对于那些曾经被荣誉的光环所环绕，曾经俯瞰众生的人而言，与其在腐朽中沉沦，不如及早以一种体面的方式离场。

    在短暂的一瞬间，他竟替对方感到一丝欣慰。

    “也好，这样挺好。”

    她摇了摇头：“似乎你误解我的意思了。”

    他迷惑不解地看着对方，试图从对方的表情中找到答案。

    “我打算离开这里，”她解释道，“我指的是真正的离开，我要离开这个行星。”

    “你——你认为这件事能做得到吗？”

    “能，”她的语气很肯定，“我要离开这里，到一个不需要为了生存而挣扎的地方去，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你打算怎么做？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并不是容易的事。”

    “重要的是，你愿意吗？”她抓住他的一只手，诚恳地看着他的眼睛，“你愿意忘记过去吗？”

    在发生了那件事之后？

    他沉默了一会。也许她真的有办法离开这里。他可以和她一起离开，想寻常人一样生活。他可以忘掉过往，让一切都重新开始。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就要动心了。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抽回了自己的手，“我清楚地记得你背叛我时的样子，那时候你表现得那么镇定自若，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直到尾随而来的士兵们追上我们，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你干了什么。”

    “我不指望你能够原谅我——”

    “我们曾经有机会享受自由的生活，但是你放弃了，连同我的那一份。”

    “在茫茫宇宙中孤独地游弋，你把那叫做自由？”她露出了一抹苦笑，她挺直身体，将手里的杯子放到一边，叹息着摇了摇头，“不，那是我无法忍受的生活。”

    “我并没有说要永远避开其他人，也许我们会访问其他的文明行星——”

    “不，你不会的，”她打断了他，“那个时候的你早已没有了生存的渴望，你只希望在那艘船上完成新生儿的研究。为了完成进行新生儿研究所需要的准备工作，你盗走了完整的科技树，幻想凭借一己之力在一艘船上重现人类已有的完整产业链，那时候的你只能用疯狂来形容。”

    “可我还是成功了，在过去的几百年间，我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了新生儿的研究上，虽然还有一些技术难关需要攻克，但是我很快就要成功了。”

    “你是在这里完成新生儿的研究的，并不是在一艘四处游荡的船上，也没有重现人类已有的完整产业链。”

    他没有回应对方。

    她的语气变得柔和了一些：“它现在的名字叫素体是吗？”

    “名字无所谓。”

    “带上它跟我一起走吧，”她说，“带上你的研究资料，和我一起离开这里，你会获得充足的研究资源，他们承诺了优质的生活，你不需要一个人在这里孤军奋斗。”

    “他们？”他下意识地想到了那些还没有被翊帝国摧毁的大财团们。

    他们会需要我的，靠着我的力量，我们能够再次掌握这个世界。

    “那些与帝国交战的文明，他们会需要你的。”她的回答将他拉回了冰冷的现实。

    “我本以为你会更有追求一些的，”他失望地摇了摇头，“你忘记了吗，当初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的侵略，大羿也不会率众背叛帝国。你现在竟然要与他们为伍？”

    “你认为这个问题重要吗？无论在哪里，我们都将登上社会顶峰，我们将再次定义游戏规则，我们脚下的土地曾经有过什么样的意识形态真的重要吗？”

    可以随心所欲调用的研究资源、充足的人力、不用再为了生存而进行重复的体力劳动……他几乎就要动摇了。

    “不，我不会与那些低劣的世界为伍。”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还有更好的选择吗？难道你要永远呆在这个行星上？”

    “不，新生儿已经接近成功了。”

    “那又怎么样？奉天殿根本不会容忍新生儿的存在，你留在这里看不到希望。”

    “他们很快就会转变态度的，”他坚持，“试图迎接新生儿的大有人在，翊帝国的舰队已经陷入了被动，他们很快就会意识到新生儿的重要性，我很快就能离开这个地方了。他们很快就会来迎接我了，我很快就会再次站上足以睥睨众生的位置。”

    “你真的这么想？”

    “对。”

    “我试着挽留你了，”她的表情顿时变得冷峻起来，“但你拒绝了，既然你这么坚持，我不会再留情面了。”

    “你想要什么？”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

    “我要你把你的研究资料都交出来。”

    他恍然大悟——新生儿的研究资料就是那些同意带她离开这里的人开出的价码。

    “把新生儿的资料都交出来，”她冷冷地重复道，“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我不会伤害你。”

    “不可能！”

    “我只需要一份拷贝版本，你还是可以继续你的研究。”

    “新生儿的意识形态应该由我来决定，它不应该成为那些低劣文明的意志的延续！”

    “我真是无法理解你，”她不住地摇头，“同样来自乐园世界，我早已放下过去，可你却迟迟无法释怀。我们的世界已经被毁灭了，那是个脆弱的世界，它注定会被毁灭的，大羿只是加速了它的退场。坦白说，我认为奉天殿所统治的新世界要有活力得多。放下过去吧，跟我离开这里，去开始一段新的人生吧。”

    “我拒绝，不要再浪费口舌了。我不要妥协，不要退让，不要委曲求全。我要的是一次彻底的震撼，我要让这个世界为之一震。我要的是彻底的毁灭，我要那些人付出代价。我要为新生儿烙上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它们将代替我去统治这个世界。”

    他警惕地盯着对方的身体。他本以为她会立刻在自己的身上打出几个窟窿的，但她只是斜靠着窗边，静静看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海面。

    飞行器安静地载着他们快速飞行，他们一路无言。

    太阳即将落山之际，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岛屿的轮廓。

    他认出了那个岛屿，即便是在肮脏混乱的旧时代保留地，那里也是个出了名的不法之地，是无数黑帮解决帮派争斗的首选之地。

    在那里，一切违法活动都不会受到惩罚。

    对方一定是在那里安排了同伙，如果飞行器停靠在那里，他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

    他瞥了一眼对方，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景色。他的心跳开始加快，他估算着自己抢先掐住对方脖子的概率有多大。对方的两只手上都装着激光发射器，他得同时抓住两只手——

    “你真的做好决定了吗？”她说。

    他沉默不语，小心地估算着自己与对方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