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明月悬挂于漆黑的夜空中，唐一意临近河边找了棵大树停靠住，燃起了火堆。

    柳云关在河中来来回来捞了好几趟，终于提着条小鱼上岸了。

    “这鱼小是小了点，但也是够塞牙的。”赶了几个时辰的路，肚子叽里咕噜响好几回了。

    “柳大哥，你在河中摸了如此之久，只得此一条小鱼？”

    唐一意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鱼尾，提到篝火的光亮之中又细细看了看，对柳云关说道：“你暂且先烤着吧。”言罢朝河边走去。

    “你要自己抓鱼吗？”柳云关将鱼拿回来，小心翼翼地端在手中，生怕掉地上了。

    “是。”

    清冷的月光照着不远处的河流，唐一意耳中灌满了流水的声音，她停住脚步，站稳，开始运转内力，在河心搅起了一个大漩涡，紧接着窜起一股水柱拍在河岸上，十来条鱼随着水柱落在地上，一时不适应周遭干燥的环境一个劲儿地蹦跳着。

    柳云关闻声赶来。

    “这么厉害！”言罢他兴奋地挑起了鱼，口中道着：“这条不错。”

    他笨拙地将鱼抱在怀里，一下子没抓稳，被鱼尾扇了几个巴掌。

    “给我吧。”看他那狼狈的样子，这条鱼不知何时才能送到火堆旁。

    “你把岸上其余的鱼捡回河中去，手中这条便足以果腹。”唐一意掂了掂柳云关选的那条鱼，还真不轻。

    趁柳云关将鱼拾回河中的空当，唐一意熟练地将手中的鱼处理干净，找了根相对干净的树枝在衣袖上搓了搓，便串起鱼架在了火堆上。

    鱼肉的香气炙烤了一会儿之后逸散开来。

    “好香。”柳云关狠狠吸了一口气。

    唐一意看向先前柳云关自己烤的那条小鱼，已是一面焦透而另一面依旧新鲜，从河里捞上来时身上沾的水竟然还未干透。

    “这烤鱼呀，需时时注意翻面。”唐一意说着，将自己手中的大鱼翻了一个面。

    几轮翻面下来，鱼皮已经变得酥脆，身上见不到一丝水的光泽。

    “好了，吃吧。”唐一意将手里的鱼递给柳云关。

    好香。他用衣袖擦了擦手，迫不及待地上手剥了一大块鱼肉，飞速丢进嘴里咀嚼起来。

    “好美味。”一面吃一面称赞道。

    烤鱼人炙烤的手法很精妙，准确地控制了给鱼翻面的时间，整条鱼身上每一个部位都平等受了热，不存在生一块熟一块的情况，在鱼皮未破败的状态下内部的鱼肉被火烤得紧实而脆嫩，柳云关感觉就连鱼刺都是香的。

    “阿意，你这烤鱼的手法是和谁学的？不去做厨师真是可惜了。”

    柳云关吃得心满意足，终于想起来要夸赞唐一意的手艺。

    “烤鱼的手法是你交给我的。”

    “我教的？”柳云关有点心虚地看向一旁那条半生半焦的小鱼。

    “准确地说，是尚未失忆的你教给我的。”唐一意回想过往与柳云关夜深赶路的经历，从前她也总是掌握不好烤鱼的手艺，是柳云关不厌其烦地教她应当何时翻面的，不曾想今日倒是他忘了。

    “不过这鱼要是能再撒点孜然粉就更香了。”半条鱼下肚，柳云关还在不停回味。

    “孜然粉是什么？厨师又是什么？柳大哥，你从何处学来这些奇奇怪怪的词？”

    柳云关说他是失忆了，但唐一意觉得他除了失忆以外，似乎还多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记忆，一段她感觉自己从未参与过的记忆。

    “孜然粉就是一味做菜时很香的佐料，厨师就是做菜的人。”柳云关解释道。

    “好吧，那我只当新学了一些说法。”

    “对了，我们接下来去哪？”

    “明月郡。”

    “明月郡？进入这一块地界以来，月亮倒是比夏望县明亮不少。”柳云关抬头望了望月亮。

    “正是。”唐一意回忆起几年前在明月郡赏月的夜晚，口中喃喃道：“是该见见故人了。”

    柳云关没听清，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我说，柳大哥你的耳朵越来越不行了！”唐一意提高音量，想要盖住流水声。

    柳云关这次听清楚了，对唐一意的定论并不服气，大声回复道：“我听得一清二楚！”

    脚边篝火熊熊燃烧，流水彻夜不断。

    在郊外和衣而眠一夜之后，唐一意带着柳云关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李府。

    “你把这个带上。”躲在离李府最近的一个拐角，唐一意从包袱中掏出一个从无度门带出来的面具。这面具的挂绳许是在仓皇收拾间遗落了，她只能就近取材找了一根细长的藤草缠着，几片小叶还颜色翠绿的挂于其上。

    “我见不得人吗？”柳云关接过面具。

    “非也。只是先前你曾出面助李家度过难关，李府上下对你印象深刻，其中若是有人得知你失忆一事，后果难以把控。”

    不是柳云关见不得人，是失忆的柳云关见不得人。

    柳云关听话地将面具罩在脸上，霎时间一股新鲜的藤草气味充盈他的鼻间，惹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还有，尽量不要说话。”为确保柳云关失忆一事再无旁人知晓，唐一意是慎之又慎。

    柳云关吸了吸鼻子，而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麻烦通报方姑，无度门唐一意求见。”唐一意说着将一粒珍珠模样的物什递给了门仆。

    门仆接过物什一刻都不敢怠慢，恭敬地作了个揖之后匆忙往里赶。

    “你刚刚给了他什么东西？”柳云关有些好奇，在一旁小声问道。

    “夜明珠。”

    “夜明珠？这种好东西怎么不早点拿出来让我也赏玩赏玩。”

    “这东西就是你自己的。”

    “我自己的？”柳云关讶异。

    “先前为了报答你，方姑亲自将满满一箱夜明珠运送至无度门，非要你收下。可你嫌多余，在方姑走后全放入杂物仓了。”唐一意凑近柳云关，将手放在嘴前作遮挡状，接着说道：“我这还是临行前翻箱倒柜才找出来的。”

    “这么稀罕的东西我竟然到处乱放。”柳云关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嘘，人来了。”

    “唐姑娘，早知你今日要来我便提早备下酒菜了。”一名五十岁上下光景的女子满面笑容地向他们走来，脚下步子飞快，浅紫色的裙裾被风一层一层吹起。

    “我这不请自来，还望方姑不嫌唐突。”唐一意捂着嘴亦笑了起来。

    “唐姑娘愿意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心觉唐突。”说罢，方姑终于注意到了一旁默不作声的柳云关，问道：“这位是？”

    “哦，这是我路上捡的小哑巴。”

    路上捡的，小哑巴。

    他堂堂无度门门主出门竟然还要被这样藏着掖着。

    幸好带了面具，不然他们真能看到柳云关呲牙咧嘴的情态。

    “好好，唐姑娘带来的都是客，二位里边请。”

    方姑挽过唐一意的手，两人有说有笑地走了进去，全然忘却身后的柳云关。

    小哑巴没有存在感。

    是夜，方姑吩咐下人做了一大桌子菜，家丁一道接一道的上菜，看得唐一意眼睛都饱了。

    “方姑，就我们几人不必备如此多菜肴，吃不尽亦是浪费。”

    “不多不多，唐姑娘难得再来一趟，即便是将明月郡中所有菜品都收集过来仍嫌不足。”

    盛情难却，唐一意只能举起筷子夹菜。

    两人客套期间柳云关已是风卷残云般几碗米饭下肚，几个瓷碗在一旁堆了一摞。

    方才考虑到需用食，唐一意专门给他换了一个面具，从进门时遮住全脸的换成了只遮住上半张脸的，好让他一张嘴巴露在外面吃饭。

    这吃相真称不上雅观，还好遮住了一半脸，旁人并不认得这人是谁，真只当是唐一意路边捡到的哑巴小乞丐。

    “这位公子是否多日未曾进食了？”方姑语气认真地问出这样带有调侃意味的话来。

    “实不相瞒，正是饿了许久。”唐一意把夏望县的经历同方姑细细说了一通，又道：“我捡到他时他已连受了好几日饥饿，夏望县一事结束之后便立即带着他往这边赶了，多亏方姑善意收留，否则还需再饿上几个时日。”

    凭唐一意的抓鱼技术应该也不至于饿得那么夸张吧。柳云关腹议道。

    “对了，为何这次不是同柳门主一道前来？”虽说并非所有人都与柳云关打过照面，但他出门时身旁常带一个小姑娘之事人尽皆知，为何此番是唐一意一人前往。

    “近日门中事务繁忙，我与柳大哥各有安排。”唐一意言罢，瞟了一眼一旁酒足饭饱后正在酝酿睡意的柳云关。

    “柳门主当年真是意气风发，英姿飒爽啊。”回想起柳云关少年时期的身姿和事迹，方姑那也是心驰神往。

    听到自己的名字，柳云关突然来了精神，连忙将原先要歪倒的身子坐正。

    “那是，那是。”唐一意连连附和。

    “方姑，先前听说李府府中栽种有无期荷花，不知现下可还存活？”唐一意想起正事来。

    典籍上说那无期荷花是李家一脉独有品种，水上呈现的所结之花与普通荷花并无二样，但中心的莲子却是血色的，多少人慕名前来求种，可至今仍未有人栽种成功。

    “自然是有的，屋外那方池塘中栽种的尽数是无期荷花。”

    顺着方姑目光看去，果然能在镂空的窗格之间看到摇动的荷花，一朵挨着一朵静吐芳蕊。

    这一次寻药太顺利了。唐一意心中暗喜。

    吃饱饭足之后，方姑带着唐一意二人在府中转了一圈，柳云关发现除了起初吃饭那厅房内点的是蜡烛以外，府中其他地方摆的都是夜明珠，看来这真不是什么稀罕物，李府都能随便摆，那自己把方姑送来的夜明珠都放杂物仓了也不是没有道理。

    “几年未见，李府上下倒是换了一副模样了。”唐一意感叹道。

    她记得初到李府时全府上下一片狼藉，这些年不知方姑花了多少心力来打理。

    “是，我总不能让他的心血付诸东流。”

    李府的一砖一瓦都是前家主李颂亭多年辛苦经营的成功，眼下既交到了方姑手中，那她自然是要好生照管。

    “这便是无期荷花吧？”

    夏季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池中荷花多得溢到了木桥上，唐一意一伸手就能将整朵花托在手中。她仔细端详着荷花，眼底不经意间掠过一丝疑惑，但转瞬即逝。

    “唐姑娘若是喜欢这花，临走时想带多少便拿多少。”方姑以为她是真的喜好无期荷花。

    “好些年过去了，也未曾听闻江湖间有种活无期荷花的。”这花便是真摘走了，料定也是活不了几天的。

    “哈哈哈哈，若是喜好无期荷花，常来府上走走未尝不可。”

    “家主，已为唐姑娘二人安排好上等的客房。”侍女头簪荷花前来告知。夜明珠照亮整座府邸，她连一盏灯笼都没提，脚步轻盈地走近。

    方姑点了点头，转而向唐一意二人说道：“夜已深，二位舟车劳累相必已眼乏得紧，不如先随我的侍女往客房处歇息，待翌日天明再好好逛逛，如何？”

    “方姑所言正合我意。”唐一意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那明日再见。”

    “明日再见。”

    方姑与唐一意在池塘边分别，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唐姑娘，这便是家主给你安排的住所，紧邻的是这位公子的。”侍女抬手指向两间客房。

    “有劳。”唐一意微微颔首。

    “唐姑娘早些歇息，奴婢先行告退。”

    “好。”

    唐一意后脚刚迈进房屋，不一会儿又将身子探出门框，确认侍女走远之后，径直走向柳云关居所，推开了他的房门。

    “你干嘛，我要睡了。”柳云关显然被房屋里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

    “柳大哥，为何你失忆了连门如何上锁也忘记了。”她刚刚只是顺手推了一下门，没想到就这样进来了，还好柳云关衣衫整齐。

    “那应该怎么锁？”柳云关来了兴趣。

    唐一意闻言给他示范了一番。

    “不是，这么晚了你找我做什么？”

    “池塘里那荷花有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花不都长一样？

    唐一意摇了摇头，道：“无期荷花最大的特点在于红心莲子，但方才我看到的尽是绿心的。”

    “啊？”

    “不知偏是那几朵的莲子是绿心的，还是所有都是绿心的。此物是你恢复记忆一味不可或缺的药，万万不可出任何差池。”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趁着府中他人已然入睡，去寻红心莲子。”唐一意指了指池塘方向。

    “为什么不能直接问方姑，让她来帮你找。”柳云关困意正浓，但理智尚存。

    “世人只知无期荷花之莲子颜色非凡，而其药物功效鲜为人知，若是被方姑知晓了，她未必会心甘情愿地给予，再者，若是被更多人知晓，怕是会给李府引来灾祸。”唐一意不想招来这么多麻烦。

    柳云关无奈地点点头，将刚脱下不久的鞋子穿上，随唐一意出了门。

    上有明月朗照，下有明珠相映，李府明亮如昼。

    许是夜间歇息时下人给夜明珠罩上了一层布，路过的房屋都是一片黯淡，唯有来往的道路被照亮。

    方才同方姑一道散步消食时，三人只是随意地逛了逛，未曾想这池塘竟如此之大，绕了许久都没绕尽。

    “你看。”唐一意蹲下身抬起了一朵荷花，拨开花瓣能看到其中的莲子是绿色的。

    “也有红色的。”柳云关眼尖，发现了一个不一样的莲蓬。

    唐一意伸手摸向柳云关所指的荷花，指尖用劲擦了几轮，莲子上的红色就转移到了她手上，而后莲子露出青绿的底色。

    她摇摇头，说道：“也是绿的。”

    两人在池塘边摸索了一个时辰，将用手就能够到的荷花全摸了一轮，发现几乎全是涂了红颜料的。

    “再往里些看看呢？”唐一意脱下鞋子，挽起裤脚露出白皙的脚踝，先下了水。

    柳云关紧随其后。

    “里边的莲子好像都是绿色的。”在又看了几十朵荷花之后柳云关得出结论。

    “怪不得都说无期荷花是李府的独有品种，这即便是真的花重金带回府上栽种，便是能生根存活，也绝无可能生出血色莲子。”因为池塘中的尽是绿心莲子。

    “方姑真是费劲心思啊，还专门派下人给外围的莲蓬上了色，寻常来客不会往池塘里走，自然也就认为满池都是血色莲子了。”柳云关感叹道，不过他不明白方姑为何这样做。

    似是心心相印，唐一意看穿了柳云关的困惑，问道：“你以为这李府家大业大是靠何起家的？”

    想起府中随处可见的夜明珠，柳云关答道：“夜明珠？”

    “夜明珠是其中之一，但这血色莲子亦价格不菲。”

    “夜明珠价值连城我早有耳闻，但这莲子除了血色的特点外随处可见，有什么好价值连城的？”柳云关更迷糊了。

    “你想想，能买夜明珠的都是些什么人？”

    “那当然是有钱人。”普通人家夜间点支蜡烛也差不多了。

    “正是。腰缠万贯之人方有余钱求购夜明珠，而‘莲子’又音‘连子’，是多子多孙之象征，为图子嗣绵延，富商们在购置夜明珠时恰闻李氏血色莲子有此寓意，顺手买下岂不是自然而然之事？”

    这血色莲子在富商间越传越玄乎，还有传说称多年未孕之人自摸了无期荷花之后便有喜了，大家更是向往不已，纷纷前来求购血色莲子，欲栽种于府中，自然是种不出来的，但求购之人仍络绎不绝。

    “从商果然还是需要一些头脑的。”

    “李氏极少做普通百姓的生意，毕竟富商挥金如土，一笔生意足以支撑李府上下半年吃穿用度。”唐一意补充道。

    “如果说这莲子是假的，那是不是意味着恢复记忆的这味药就收集不到了？”柳云关想起此行的目的。

    此刻唐一意已然上了岸，坐在池塘边的亭子中忙着拧裙裾上的水，眉毛低垂着，头也不抬，口中无奈说道：“明日再问问方姑，若她真道无期荷花已绝，那血色莲子便无处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