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刑房
袁野右掌击桌,“袁发,你去把俘虏,押到公堂。”
原本明早审问的俘虏,袁野沉思了片刻后,改变了主意。袁发朝候在外面的袁善前,吩咐道:“你现在去把狱牢内的俘虏,押到公堂。”
袁善前领命而去,过了半晌,铁链拖着地面“哗啦啦”的响声,飘在皮人府衙内。姜结、刘浅光、柳丝、吴昌、莫立易、长秋心、尤利等二十来人束缚着手脚,押到了皮人府衙审案的高堂上。
府内衙役踢向姜结等人膝盖后的腘窝,右手扣紧她们的脖颈,用劲下压她们跪在了地上。
袁野端抓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啪的一声,整个大堂都静了下来,他开口道:“可知我抓你们是为了什么?”
刘浅光几人沉默着,姜结不悦地回道:“不知。”
“你们有什么要对我说吗?比如,是谁指使你们,在城外建起的山寨?你们的首领是谁?”
“没有……不知道……”姜结拖长声音。
姜结傲慢的态度,袁野面无表情,毫不生气。他在大堂上审了这么多年案件,见过太多大风大浪,也明白了一个浅薄的道理——审问犯人时,不能被犯人激怒。不能由犯人的情绪,来主导案件的审理。
袁野声音威严,“本府已命人查清楚了你们的底细。你们虽是孤儿、寡妇、底层皮人,但你们生在毛城,长在毛城,是毛城给予了你们成长所需的一切。为何却一心要离开毛城?”
“父母养大我们。我们又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没有毛城,我们一样能够成长,壮大。并不是毛城给予我们的一切,这是我们自己辛勤劳作所获得的一切。”姜结高声反驳道。
“先辈费尽心思,建造了这座毛城,在你的眼中这般一文不值吗?没有毛城的庇护,你们早被野兽吞噬了。”
“野兽吃我们,我们也吃野兽。而你们毛人吃我们皮人,我们却不能吃你们。你生来就在高处,又岂会理解我们皮人的悲哀。此刻,你又高高在上的训斥我们……”
袁发横眉怒指,“卑贱的皮人谁给你的勇气,竟敢妄议主人?”要不是堂上端坐着袁野,他已拔刀将这狂妄的皮人,斩成两段。
“我是卑贱的。那你们也是卑贱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一百多年前至今,你们极力掩盖的事情——皮人与毛人的事情……”
“一百多年前皮人、毛人之事?什么事?”
“你不知道啊……”姜结道,“看来你也还没资格知道。”
“你是如何得知的?”袁野一字一顿,注视着姜结。
“我们指挥使告诉我的。”
“你们指挥使是谁?”
“这你无需知道。你可以对我用刑,但我是不会说的。”
“你不说,其他人就不会说吗?另外,你真自信,你能扛住刑罚吗?”
“府主,我知道指挥使是谁。”尤利微微拱手,道,“但我却不知道,一百多年前需极力去掩盖、抹掉,不让皮人甚至是毛人知道是何事?府主如果能慷慨告知,我不但说出指挥使是谁,还能亲自去指认他……”
“尤利不用问他,我来告诉你就是。”说着姜结昂起脑袋,瞪着袁野道:“这个秘密只有我知晓,其他人都不知道……”
“有几人见过指挥使?”袁野问道,“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只有我见过。”姜结担心袁野不信,补充道:“指挥使见我们时,会带着鹰隼的面具。而我偶然有一次见过,他摘下面具的样子。”
袁野笑道:“这么巧的事都被你碰到了,他没杀了你?”
“指挥使不是滥杀之人。而且我也不怕死。”姜结倔强的脸庞,高高仰起。
“这毛城中,有两类人。一类:是自己贪生怕死的人。一类:是为他人,舍生忘死的人。你是哪类人?”
姜结稍一思索,笑了笑,“我是第一类人。别人的死活,我从不在意。”
“是吗?”袁野笑道,“袁发你将她旁边的这个男皮人带到后堂单独审问……”
“遵命。卑职定把这猥琐皮人的嘴撬开,吐出指挥使是谁……”
“你有本事冲我来。他不知道指挥使是谁,你们都被他骗了。他连那个皮人、毛人的秘密都不知道,又怎会知道指挥使是谁?”
“袁发,带进去审。”
衙役抓住姜结身体,往后一拨,压低了她的肩膀。其他衙役反扣住了尤利双臂。刘浅光大声喊道:“用刑,你们也问不出指挥使是谁,没有谁知道指挥使是谁……”
衙役架起尤利,尤利回头道:“我不会有事的。我还有用处……”
后堂,尤利膝盖弯曲跪在了地上,袁发坐在对面椅子上,“狡猾的皮人。你真不知道刚提到的……百年前的秘密?”
尤利笑道:“我知道又何必去问?”
衙役抬起手,一巴掌呼在尤利脸上。“奸诈的皮人,你只能回答不能反问。”袁发目光冷冽,带着三分玩味,他又点了点下巴,衙役甩手又抽了尤利四个啪啪的大耳光。尤利的脸颊发白又转红,如火烧云一样。
“可怜的皮人,你认识指挥使吗?”袁发问道。
“指挥使,我见过。你想知道?我开心了,指不定就把他的样子画出来了。或许,我找到他,还会踢他屁股,把他赶到皮人府衙来。”
“愚蠢皮人,我问你答就行,答非所问该死。我的部下都说我审问犯人时,少了平日的暴躁,反了多了些耐心……幸好不在外面,不然你的脑袋,已经掉了。在刑房里,我耐心滋长了,想法拐起弯,变多了……”袁发道,“针刑,从要踢他指挥使屁股的脚趾下手……”
衙役捏起一根足有手掌长,闪着寒光的尖细长针。
狄戎浑身颤抖,他的上身本能地向前弯曲,贴近大腿,嘴巴大张着,能塞进一个包子,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在刑房内响起。
衙役又捏起了一根银针,铁锤砸击尖刺的针尖,穿透进了尤利的另一个脚趾头的肉里。衙役举起铁锤,再次砸向另一只脚时,袁发喝止道:“慢着……”
袁发拽起尤利的头发,笑道:“现在可以告诉本司长,指挥使是谁了吗?”
尤利嘴唇颤抖,挤出了一抹难看的笑容,“在外面押送我们时,你是直来直去的暴躁。在这刑房内,怎么变得如此磨叽?折磨人,使你快乐吗?”
“折磨人,你要问下旁边的衙役。你说,折磨人快不快乐?”
那名衙役笑道:“看到你挣扎、扭曲的面孔,痛苦饱受摧残的眼睛,我就觉得好快乐。你的哀嚎比夜晚女人的呻吟,更让人快活,折磨人,是最快乐的事情。只要尝试过,谁也无法拒绝这种快乐……”
“听明白了吗?可惜,你没有机会尝试,你只有忍受的份。”
“幸好……我没有尝试的机会。不然,我陷入其中,要对自己……感到恶心了。”尤利勉强微笑。
“肮脏的皮人,你虚伪的高尚,只因为你没走进这座刑房罢了。任何走进它的人,都能直视到内心最深处的自己。毛城中,任何考验人心的方法都不如它准确,愚蠢的皮人你这般大言不惭,真看清自己了吗?”
袁发指向尤利的另一脚,衙役再次举高铁锤。
一名衙役走进来,穿行在嚎叫与嘲笑之间,双手朝上将一副画像,呈给了袁发,躬身在袁发耳边交待了几句话,瞟了尤利一眼,退了出去。
“说出谁是指挥使,你就可以不用再受这残酷的刑罚。”袁发淡淡笑道。
尤利沙哑的声音,干笑了两声,道:“快想起来了,但还是有些模糊……”
袁发目光发冷,“你在找死。来人,挑筋,套红铁鞋……”
“有本事杀了我,”尤利看见那双红鞋,眼眸猛然收缩,骂道,“你们这群恶魔。黑暗的炼狱里,折磨人的手段也不会再比你们高明了……杀了我……杀了我……最恶贯满盈的畜牲,也比你们高尚……”
“怕了?胆小的皮人,我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
尤利语速极快地问道:“什么机会?”
“你从大堂上找一个同伙来代替你受刑,谁都行。他受了刑罚,我就免去你的刑罚。”
尤利陷入了沉思,刚吐出两个含糊不清的字,又颤抖地合上了嘴。袁发道:“你可以找俘虏中那几个老的,他们反正都快死了……”
“找都快老死的……”尤利眼神瞟向红铁鞋,喃喃道,“我还年轻呢……”
“你还有很漫长的人生要走,你还有很多事没有做。他们都是你同伴,都会愿意帮你的。只要你说一句话,一个名字,他们就会出现在你眼前。”袁发循循善诱。他丢弃了另一个自己,就在这座魔窟内,所有曾经在外面观望的皮人、毛人,最后都愿意身在其内。它是人性中最深处、最古老、最原始、最强烈的欲望。
摆脱它的唯一方法,是不要渴望它赐予的快乐,不要靠近它,不要窥探它,更不要想着战胜它。所有想战胜它的人,无论皮人还是毛人,无一例外不是疯了,就是自己变成了它,不分彼此……他放出来了心中的野兽,他也成为了兽。等再次回头,看曾经的岁月,过去的已经改变不了,回不了头了。而自己在这片刻的清醒后,也将回归死亡的故乡。
“只需说一句话,一个名字?”尤利踌躇着,重复着。
“是的。刚好试下,他们是否是你的真心好友。”
尤利眼前一阵恍惚,山寨中的时光匆匆从眼前掠过,一场场暴雨,一朵朵空中的白云,一阵阵饭香,一声声呼喊……一个个同伴在他眼前笑了起来,在烈火中,在敌军中挥刀,拯救同伴死去。他在做取舍,还在挣扎……尤利双眼回焦定神,道:“我叫同伴来帮我,他们肯定抢着来,但我这样做了,我却是再也不配与他们做同伴了。”尤利心里仿佛有了决断,盯着靠近的红铁鞋,笑道:“我自己来承受这一切。我受的住……”
袁发勾起的嘴角,缓缓落下,眼神再次冰寒。旋即,他眼神一闪,好似又想到了什么,道:“让你伤害同伴,的确有些强人所难,毕竟你已不是毛城里的人。给你另外一个选择——只要你将刑房内任何一个衙役的脚筋挑断,再把红铁鞋套到他脚上,你就可以不用再受这个刑罚。”
尤利闻言一怔。众衙役尽皆骇色,一个个脚掌都不自觉地后缩了一步。
“此话当真?”
“当然,”袁发回答道。“他们虽都是我的敌人,但却是你的同伴,”尤利道。
“他们只是我手里的一条条狗。在毛城内只有主人和狗,没有同伴。”袁发道,“都叫一声。”
霎时间,刑房内,“汪汪汪”的狗吠声,此起彼伏,滔滔不绝。谁都怕叫轻了,被选中去承受这红铁鞋的酷刑。他们群情激昂伸长着舌头,摆出了笑脸。
人难做,只配做狗。他们以为做得像,做得好,就可以逃掉,不用去遭受红铁鞋的酷刑。但上位者何时对低位者,有过仁慈?有用时,拍拍他们的脑袋,让他们努力;无用时,晾在一边,开始想着卸磨杀驴。为达目的更是毫不留情,可曾见过他们手软?
袁发为达目的,此时已将他们生死置之度外。可惜他们也讨好错了人,这时讨好主人没用,讨好主人指定去做选择的人,才有用。
尤利皱起眉头,他虽觉得很恶心,但更感到可悲。人不应该这个样子。
“我很想找一个衙役代我受罚。但我不愿变得像你们一样。处在虚无的炼狱中,徘徊在无际又漆黑的深渊里。我不会去做,你们做来轻巧的事。要动手,你们就快些……”尤利双眉横立,气势如同山岳般高大。
“先掰断他的右脚。”
衙役们庆幸地爬起来,兴奋的,提起了短刀与红铁鞋。短刀锋利无比,轻轻划破尤利的脚背。衙役将尤利脚掌两端,挤进了红铁鞋。慢慢产生出烧焦味,弥漫着,填充了整个刑房。
“不会选择的皮人。”袁发笑着问道:“红铁鞋的滋味,很舒爽吧!等这只铁鞋变凉后,你的右脚就和它就永远连在了一起。现在,再给你一个选择——你说出你们的指挥使是谁,就留下你的左脚……走路……”
袁发说完,展开了一张画像,笑着问道:“你们指挥使,是他吗?”
“毛人?”尤利忍着剧痛,不清楚袁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纸上的人像,满脸绒毛,显然是毛人。而指挥使却是个实打实的皮人。
“不错。是你们指挥使吗?”
尤利嘴唇颤抖着,笑了下,“不是。我们指挥使是个皮人。毛人怎么有资格,成为我们的指挥使。”
“愚蠢的皮人,你一直在死亡边缘试探,知道吗?你再仔细想想,想明白了。他是不是你们的指挥使?”
“我可从没见过他。”
刑房的门被风吹开了,大堂传来了姜结铿锵有力的声音,“我已经答应了你的要求,为什么还不放尤利出来?”
袁发冷哼一声,对着衙役吩咐道,“去把这个聒噪的女的抓进来……”
“你们抓她干什么?”尤利面色慌乱,嘴唇哆嗦了几下。
“扒光她的衣服。这么漂亮的女人,尖叫的声音,定也极为动听……”袁发道。
衙役听到漂亮二字,舔了舔嘴唇,眼神细眯。他们快步跑了出去,急着把姜结抓进来。
“你们慢着……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他。我们指挥使和这画像上的毛人,一模一样。”尤利忙喝止朝外跑的衙役。
袁发眼珠上翻,看了尤利一眼,稍一思索,明白了过来,笑道:“晚了。你喜欢那女皮人?我最喜欢夺人所好。原本我还想过几个晚上,再折磨她。现在,我忽然改变主意了……今晚,我就要好好地蹂躏她,让她一夜都死去活来……”
尤利双眼惊恐,刚才的红铁鞋,他都没有害怕,现在他却怕了。他的呼吸急促、粗重起来。他爱的人,她虽仅把自己当成同伴,但他也不允许别人用暴力手段、地位去伤害她,威逼她,强迫她。尤利眼珠转动,想思考出一个办法救姜结。他哈哈大笑起来。
袁发狰狞的脸,瞅着尤利莫名其妙地大笑,嘴角抽动,骂道:“丑陋的皮人,你笑什么?”
“我笑你……”尤利吸了口气,又哈哈大笑起来。袁发横眉冷目,骂道:“肮脏的皮人,你敢嘲笑主人?”
“我笑你——明明用下贱的、愚蠢的、丑陋的、肮脏的、污秽的等这些词,辱骂我们皮人,却需要我们皮人女子来填充你内心的孤寂、枯燥,抚去夜晚的空虚。难道皮人女子就不是皮人吗?你可真是够滑稽的……哈哈哈……”
袁发一言不发,忽然跳起身来,拳头重重击在了尤利的鼻头上,铁青的脸色,“狗娘养的皮人,你们是我们毛人养的狗。我们毛人想怎么折磨你们,就怎么折磨你们,清楚吗?”
“原来,我们是狗娘养的……”尤利故作惊讶。
袁发并未听出尤利的话外之音,道:“贫贱愚蠢的皮人,有自知之明,是好事。要搞清楚谁养的你们,谁给了你们饭吃。谁是你们要用生命效忠的主人?是我们毛人。”
尤利笑道:“毛人给了我们皮人饭吃?难道不是我们皮人的辛勤劳作,养活了毛人?没有我们,你们能有舒适想要的生活吗?你们能享受这毛城中的一切吗?一边享受,一边贬低、嘲讽、瞧不起我们皮人。毛人,你们并不伟大。”
“对了……刚可能你没听清。你手里的画像,应该是袁府主命衙役送进来的吧!上面的毛人我认识,是我们的指挥使……我就算是死,也记得他的脸……”尤利道。
袁发往尤利左脚上一指。衙役提起短刀与火红的铁鞋,瘆人的笑着,走到尤利身旁停下。
敞开门的刑房,又一名衙役急跑了进来,禀告道:“袁司长,府主命令:将俘虏押回大堂。”
姜结手握卷轴,时不时踮脚张望后堂。刚在大堂上,她就听到了后方,尤利凄厉的惨叫。
尤利一只脚,拖着地面,嗒嗒嗒的响动。是红铁鞋,此刻,红铁鞋已成了灰铁鞋。两个衙役夹着尤利的双臂,极不客气地把他甩在大堂上。
“你右脚掌?”姜结瞪大了眼睛。
“受伤了……但我左脚还能跳,你看……”尤利两只手掌撑住姜结、刘浅光的手臂,左脚当场蹦跶了两下。只是他每跳一下,额头就冒出几滴冷汗。细看他左脚,银色的针头,仍深深嵌在脚趾甲内。
“你们没事吧?”尤利笑问道。
“我们没事,”姜结扶着他,摇了摇头,朝堂上的袁野道:“我们已经答应了你的要求。你要保证我们所有人的安全,更不能有人再来折磨我的同伴……”
“这是自然,在皮人府不会有人再伤害你们……”袁野道,“木空心,你把她们押回狱牢,严加监视。”
“遵命。”